第20頁 文 / 心寵
「正是。」趙玉惑故意睜大眼睛,「師太認識我的朋友?」
對方抿唇,凝視她半晌,彷彿看出了什麼端倪。
「貧道想給姑娘講一個故事,」那道姑卻答,「大概一年前,貧道路過慶州,當地有一戶小康之家的夫人,聽聞貧道本領而特地花了重金請貧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當時哭得極傷心,說是有個女兒自幼失散,她怕女兒命運不濟,這輩子流落莊外,飄零淒苦,想要貧道幫這女孩子改改命格。」
趙玉惑不解,為何忽然給她講這麼一個故事?
「貧道當時笑著說,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說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於我,說聽聞我能替人換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兒改一個軀殼也好。貧道看她哭得可憐,又許以重金,於是應承下來。不過,貧道對她說,這換魂之事還得看上天的安排,機緣巧合方能成事。」
霎時間,她懂了。
這其實是蘇巳巳的故事吧?那個童年飄泊的女孩,原來還有著牽掛她的母親。
蘇巳巳若知曉這些,會高興得熱淚盈眶吧?
「那位夫人最後告訴貧道說那一年鬧饑荒,迫不得已把女兒賣了,換了口糧。如今家境漸好,她與丈夫每晚都會夢見女兒,羞愧難當,後侮莫及。她幾番輾轉才打聽到當年是將軍府把她女兒買走了。」道姑微微一笑,「貧道尋到了那個女孩子,當天,她恰巧與另一女子同時落入水中,貧道便趁機替她倆換了魂——」
「如此豈非連累了另一個女子?」趙玉惑莞爾。
換了從前的脾氣,說不定她會將這個害了她的人斬首才感痛快,但如今她慶幸遭遇此禍,她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在山明水秀之問,豁然開朗。
「貧道大概能猜到姑娘是誰了,」那道姑道,「姑娘若能施以同等重金,要貧道替姑娘將昔日榮華找回來,也並非難事。」
她還以為,此人為世外高人,原來,也只是愛財之人而已。
她和蘇巳巳的奇妙境遇,原來並非什麼上蒼施恩、巧手安排的意外,只是一個略會法術者斂財的結果。
聽上去如此庸俗,卻也能給人帶來幸福。
「師太認錯人了,」她答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說完,她轉身即走,不帶猶豫。
如今的她,是蘇巳巳,還是趙玉惑,又有什麼分別?人的外貌與名字只是符號,不會影響人生過多。
如今,她很樂於在這山野之地,流水之間,做一個逍遙快活的無名之輩。
第9章(2)
輕風拂過她的衣袂,新編的竹籃子散發出竹子的清香。隆冬過去,已是春天了。她看著萬物復甦的美景,彷彿人生也跨入了另一個季節。
今天,她要去採一籃子野菜,煮一鍋野菜粥。
她暫時棲身的農舍就在這山中,每天早晨,能聽見百鳥朝鳴,看見小鹿自遠處飛奔而過。
她和慕容,從前最嚮往過這樣的日子,還在紙上勾勒出田園美景,設計他們未來所居的房舍。
然而,往事如煙,恍然若夢。
趙玉惑的心情不禁沉下來,有片刻失神,腳下卻不停歇,一口氣跑回農舍門口。
門敞開著,她不由得駐足有些怔愣。
她記得自己出來前關了門啊,為何此刻會門戶大開?
抬頭望望,卻見窗中逸出一縷輕煙水氣,淡淡清香彷彿有人在她家裡煮茶。
她的一顆心,怦然直跳,猜到了什麼,卻不敢相信,那猜測真的發生了。
腳步放輕,她緩緩來到門檻前,屋內端坐著一抹身影,一抹她再熟悉不過,朝思暮想,刻意遺忘卻下能忘的人……
「回來了,」慕容佩正往壺中撒一把茶葉,頭也沒抬,便笑道,「水都滾了兩輪了,你才回來。」
彷彿,他們從沒分離;彷彿,他們真是多年夫妻,舉手投足的默契,無須過多言語。
趙玉惑擱下籃子,怔怔地望著他。
她一直住這裡,一直住在明嫣公主安排的地方,或許就是心中還有期望,期盼能再見到他吧?
可她沒想過,真的能再見。
「發什麼愣啊?」他拍掉手中的茶葉渣子,語氣淡淡,像在命令,「過來,到夫君這裡來——」
這個人,分明是他欺負了她,卻連半句道歉的話也沒有,還這麼橫行霸道的,簡直要氣死她!
趙玉惑抿著唇,扭頭便跑。
並非不能原諒他,就算她當初躺在棺木裡,醒來望見滿天星空時,都還在想著他……然而,不能這般輕易原諒他,絕對不能!
人對於唾手可得的東西通常不會珍惜,就算是稀世珍寶也會棄之如草芥。
「巳巳——巳巳——」她聽見他在身後喚她。
然而,她腳步不停,山林中一片又一片的青綠在眼前劃過,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足發軟,氣喘吁吁才停下腳步。
前方有一汪亮盈盈的溪泉,她緩步走到溪畔,彎下身子,長吁口氣。
「巳巳……」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碧池映著他的身影,就立在她的身側。
她側過眸去,不想看他倒映的俊顏。
怕只看一眼,都會讓她心軟。
可他的狠心傷了她,她不想太心軟,這一次,他若不使出全身解數來哄她,她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夏楚,」他忽然輕聲道,「見到了玉惑……」
玉惑?
她全身一震,瞪大眼睛。
是指蘇巳巳吧?她最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她不畏懼死亡,卻很害怕他與蘇巳巳見面。因為,蘇巳巳擁有她的肉身,她不知他心底是否愛那副軀殼多一些。
她實在不想嫉妒自己曾經的軀殼,卻不能不嫉妒,畢竟,如果靈魂輸給了外表,她換魂以來所做的一切,等於是愚蠢至極的事。
「巳巳,我發現,見到玉惑的時候,就像在面對一個陌生人——」他低啞地道,「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人生中最重要、最思念的人……是你,玉惑已經變為我前世的記憶了……」
他說什麼?她是他最重要、最思念的人……他真的這樣說了嗎?抑或這只是她過度渴望而產生的幻覺?
這一路,走得如此艱難,似乎就只為聽見他這番話語,但一旦夢想成真,她又感到難以置信。
這一刻,她彷彿看見自己畢生追求的美景——雪融後的春天,她的心情便是如此,充滿生機與喜悅。
「巳巳,原諒我吧——」他上前攬住她,「我會用這一生,贖我犯下的罪過。」
呵,他這話說得太嚴重了。
他有何罪過?只因,不愛一個一廂情願的女子,就是罪過?
她垂眸,終於肯看一眼他水中的倒影。
什麼時候,他變得如此憔悴,形容枯槁,彷彿大病了一場。
這說明他是真的在乎她的吧?因為失去了她,所以將自己折磨至此……
這一刻,再硬的心,也終究融了。
她很想再堅持一下,擺擺架子,多折磨他一點,但還是很沒出息……
淚光盈盈中,頭一轉,撲進他懷裡,她顫抖著摟緊他的腰,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空隙。
何必賭氣?何必得理不饒人?
上蒼既然讓他尋來,不就說明,他們之間,終究還是善緣?
他的體香與青草的氣息融為一體,包覆著她,像醇酒香氣般的讓她迷醉……
***
趙玉惑坐在書案前,細細讀一封書信,她讀得如此入迷,連慕容佩什麼時候走進書房,亦未察覺。
慕容佩輕咳一聲,彷彿有些不滿。
「我說夫人,為夫下了朝,一身是汗,你也不上來替為夫更衣。」他故作嚴厲道。
「帝姬說,賀珩沒有死。」趙玉惑知他心中犯疑,索性解釋道,「如今賀珩已接她出宮,兩人已到達安全之境,生活甚是美滿。」
「哦?」他眉尖微挑,「那很好。」
只這三個字,再無言語。
若換了從前,她定會以為,他在吃醋,才如此冷淡。然而,現在她明白,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就像聽到一個老朋友的訊息,知道她平安,即可。
再多的話,他也不想說,也不必再說。
「今日早朝,我已向離帝遞了折子,說了告老還鄉之願。」他輕輕攬住她,柔聲道。
「告老還鄉?」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哎喲喲,他年紀不大,說什麼告老還鄉,可說實在的,他說話行事還真像個老頭子,說好聽點兒是沉穩內斂,難聽點兒就是無趣,也只有像她這樣開朗的女子,才受得了他。
「從前我為官是為了玉惑,現在,倒再也沒有什麼理由讓我繼續做被人唾棄的大漢奸了,」他在她耳邊歎息道,「還不如,與你回到山水之間,享受田園之樂。」
「原來是為了玉惑啊,」她故意嬌嗔道,「我還以為,是為了天下太平、四海歸一。」
呵,天下太平、四海歸一,這確實是過去他遠大的志向,只是,他再朝堂待越久,就越感人在這世上有多渺小,個人之力實如螻蟻,哪能覆雨翻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