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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綠痕

    將吃食料理得差不多後,他們便移師至後花園的小亭中,花叔迫不及待地開了兩壇去年釀的桃酒,當酒罈開啟時,滿院的酒香芬芳縈縈不散。

    月光下的花影,綽綽重重,像是個遙遠的夢。

    吃了一會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落在沐策的身上。

    人們不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嗎?怎麼他看上去,卻還是一如往常的鎮定,也不見他面上有過半點愁容或是傷心。

    該不會是……他面皮薄,不想讓人看出他滿腔的傷懷,所以他才兀自在忍耐?

    忙著替他們布菜的沐策,聽著他們閒談了一會兒後,默不作聲地察覺到他們三人今日的異常處。

    花叔與花嬸明顯地變得比平日還要話多,蘇默也跟著他們一塊接話找話題,漫無邊際地瞎扯著。

    當他們三人開始努力地說起笑話,想不著痕跡地轉移他的注意力時,他終於按撩不住了。

    「我並無什麼心思,也沒觸景傷情,所以你們就都自在點吧。」他神色自若地說著,舉箸挑著盤裡的烤魚魚刺,在挑好後首先遞給坐在他身邊的蘇默。

    「……」這麼快就被他識破了?

    他催著他們下筷,「再不吃菜都涼了。」該哭的該痛的,對他來說都已經過了,他並不想破壞大家過節的心情,因此只簡單地帶過。

    花嬸乖乖地吃完一大盤烤魚後,以肘蹭蹭身邊的花叔向他示意,收到妻命的花叔,小心謹慎地看向沭策。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就是不敢問。」

    「什麼事?」

    「你不想回京為你父兄洗刷冤屈嗎?」雖說他們也不是想要他離開這兒啦,但他家的那事不挺大的嗎?怎麼從來都沒聽他提起過?

    沐策一臉茫然的眨著眼,好半天都沒回過神。

    「冤屈?」這是哪來的誤會?

    花嬸唱戲似的跟著幫腔,「是啊是啊,世上人人都知衛國大將軍父子是被冤枉的,若不是那個梅相禍國,而陛下又聽進了那奸相的讒言,怎會害得你一家蒙冤不白,甚至家破人亡?」

    這流言也太荒唐了……

    沭策一手撫著額,實是有些哭笑不得。

    「我父兄他們是真的有罪。」或許是往年他父兄的威名太過深植人心,這才會造成眾人的誤會。

    「什麼?」花叔激動地拉著他的衣領,直接把他看成了個怕事的不孝子,「難道你不打算為你父兄翻案?」他怎可以就這麼認了?

    沭策白他一眼,「他們犯了死罪是事實,有什麼好翻的?」

    「好歹你父兄多年來鎮守邊疆,有功於國——」花叔都還沒把話說完,就被他給截住。

    「功不能掩過。」他拉開花叔的手,鄭重向他們澄清,「況且,他們叛國賣國皆是鐵錚錚的事實。」

    「怎麼會……」不只是花氏夫妻倍感訝然,就連邊上一直靜靜聽著的蘇默,也好奇地湊上前。

    望著三雙不怎麼相信他的眼眸,沐策無奈,只好對他們說出長久以來他刻意隱而不宣的自家秘密。

    「我爹天性就貪財。」不然他家的大將軍府,就不會到處雕樑又畫棟,所用碗盤不是鎏金就是鑲玉的了,他這一身能辨認古董古玩的好本領,可都是打小訓練出來的。

    「啊?」

    「他的性子就是愛財如命,波若國以五十萬兩黃金賄予我爹這事,並非梅相杜撰,亦非陛下為削權而抹黑,是真有其事。」他還記得當初事發時,文武百官可是個個自掃門前雪,除了梅相外,無一人願對他沐家伸出援手,就是因為這案根本就死沉得翻不動。

    他們三人還是照舊對他張口結舌,像是聽到什麼官場奇譚似的,就是沒一個人打心底相信。

    他苦笑,「是我親眼所見,這總假不了吧?」

    「那……你兄長?」蘇默拉高了尾音問,總覺得,就算他家中出了個犯糊塗的親爹就算了,以他這知進退的性子來看,他家大哥應該也不會錯到哪去吧?

    「我大哥他本性雖不壞,但就是好色。」他再娓娓道來另一個秘辛,「波若國的六公主國色天香舉世皆知,她有心下嫁家兄也非謠傳,事實上,家兄原本是打算休了大嫂,再攜著軍機地圖至波若國與六企主雙宿雙飛。」

    「不、不會吧?」他們三人忙一手扶著下頷。

    「而梅相,他也不是你們口中的奸相,若非他上書力諫陛下我有功名在身,萬不可將我處死,只怕如今我早已是一杯黃土。」這當中最是無辜的,應該就是他家那位長年都頂著黑鍋的老師吧。

    咕嚕幾聲,有些不太能接受事實的三人,紛紛拿起桌上的酒杯各自大飲一杯鎮定一下。

    花嬸苦惱地蹙著眉,「怎麼事實和我們聽來的全都不同?」嚴格來說,應當是差了快十萬八千里。

    「市井謠言本就不足信。」沐策聳著寬肩,早就不在意世人對他沐家有什麼看法,無論是好或是壞。

    蘇默盯審著他處之泰然的模樣,頗小心地問著。

    「你……怨不怨陛下?」從沒見過被誅了九族之人,在提到親人之死時還能如此侃侃而談,是他心態調適得太好,還是他本性就太過堅毅?

    「不怨。」

    這回花嬸和花叔直接掉了酒杯,好半天都忘了去撿,而蘇默,她只是低首想了一會兒後,面上的神情略帶蕭索地為自己斟滿一大杯桃酒,再仰首一飲而盡。

    「別喝多了。」沐策柔柔地叮嚀著她。

    不只是蘇默,重新取過酒杯的花叔與花嬸,他倆也不作聲地跟著一起多灌了兩杯。

    「沐沐,你在黑牢的那三年……」打從一開始起,花嬸就一直很想知道,他那一身的傷究竟是如何而來的。

    「我那三年每日都忙得很。」他邊說邊將桌上的酒罈拿離蘇默逮了些,再把剝好的花生放至她的面前。

    「忙什麼?」

    「忙著讓陛下心頭好過些。」在他的語氣裡,全然找不到一絲波瀾,「因陛下有令,所以獄卒每日都對我或鞭或打,偶爾還會烙上一烙,所以我忙得沒工夫去傷春悲秋。」

    花叔氣得用力拍打桌面,「為何陛下要把氣出在你身上?那些事不都是你父兄做的嗎?」

    沐策看著酒杯裡盛著的那顆明月,在酒面上浮浮蕩蕩的,時而殘缺時而圓滿,這不禁讓他想起了,當年初初知道父兄賣國叛國時,他在極度不可置信後,那一腔深深埋在心底的怨尤,可他又不知能往哪兒發洩、又該向誰傾訴,這價根本就不能告人的心情。

    他仰首看向蒼天,「你們說,忠義二字,倘若只是簡單的金錢與美色即能被收買,這難道還不夠傷人嗎?更遑論,那個遭到背叛的人,還是個一國之君。」

    所以他不怨,即使身在黑牢時日夜受盡苦楚,他還是不怨陛下;當他父兄獲了罪後,他也不怨他們,哪怕他可能會因他們而永生不得離開囚禁他的監牢。

    說到底,就是傷心。

    這二字,可讓人生讓人死,這一幕往事的起因,就只是一個傷心,而那個被傷透心的人,即是當朝皇帝。

    「被鞭的地方,還疼嗎?」花嬸掩不住滿眼的淚光瑩瑩,好不心疼地輕撫著他的手臂。

    他漾著笑,「不疼了,花嬸補得很好,就是傷疤看起來嚇人而已。」

    「被打的地方呢?」花叔也望著他的膝蓋,不斷地回想起他剛到山上時那一夜的慘況。

    「被打斷的地方花叔都已幫我接起來了。」他開始擔心再這般說下去,今晚的中秋夜,恐怕就會變成抹淚大會了。

    蘇默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真不恨陛下?」

    「不恨,是我的家人令他失望了。」

    「你的父兄呢?」

    「也不恨。」他無奈地勾著一抹笑,略過苦澀的滋味,「他們也不過就是對自己的心太過誠實,誠實到……一時只想到自己,而忘了本分也忘了他人而已。」

    帶著桃果香味的醇醇酒香,再次在破壇開欣,泛在沁涼的夜風中。

    沐策頭疼地看著他們一個個都不聽話地又開了酒罈,一人一壇地抱著悶飲,任他怎麼勸都不聽,接著在他們默默地喝了一會兒後,花叔開始吸著鼻子。

    「哭什麼呢?」沐策歎息連天地取出帕子,在他臉上擦呀擦的。

    花叔揪著他的衣袖,「小沐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你喝多了。」

    「溫柔的人沒好下場的……」花嬸醉眼朦朧地望著他,豆大的淚珠顆顆掉下來,「瞧瞧你,不就是榜樣?」

    「都過去了。」他只好一個個接著哄,「天下沒過不去的坎,只要能放下,那麼無論再痛再難,總有天都會過去的。」

    第4章(2)

    蘇默聽了,急急又飲了一大杯,花叔與花嬸生怕海量的她一人會把剩下的桃酒都給喝完了。

    連忙各抱起一壇到別的地方喝去。

    「都說別喝多了。」沐策看不過她囫圇灌酒的舉動,一把按下她的手,不意卻讓酒灑了,在桌面上濺出一行映著旖旎月色的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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