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頁 文 / 衛小游
「少傅不必多禮,今日是少傅弱冠之日,本太子焉有不來之理?更不用說,當年少傅是我朝神童子,有御賜麟筆為證,今日帝后皆駕臨,便是為了見證我朝神童的成年儀啊。」
問題是,這場面也未免太浩大了吧。黃梨江頭皮發麻地與雙親再一次叩首稱謝,也不敢再多瞧真夜一眼。
大朱管事難得負責招待這麼多尊貴的賓客,與小朱管事領著些家僕,忙得不變樂乎。
為了搶吉時,冠禮須在午前舉行。
本來打算由爹親為她加冠的,可眼下情況全然不受控制。
不得已,她站到眾人面前。原以為會由在場年高德劭的大臣,也許是王丞相,也許是其他朝臣……總之,不可能真由帝王為她加冠吧!
這是欺君啊。
然而當她一頭長髮如瀑般披下,小朱管事與娘親一起為她梳發,結成男子髮髻,孝德帝卻在這時起身,從爹親手中取走儒冠,為她加冠。
加冠之際,黃梨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
皇后娘娘在旁觀禮,道:「君上過去只替皇子們加冠過,為臣子加冠,黃少傅可是頭一人。」
「謝主隆恩。」黃梨江連忙識相地稱謝。
只聽見君王笑道:「不必多禮。朕衷心期盼愛卿能成為我天朝棟樑之才,為我天朝撐起一片天。」
真是無比沉重的期待。黃梨江只能一謝再謝,誠惶誠恐。
好不容易等到帝后連袂離去,太子變跟著離開,群臣這才紛紛圍繞著她口稱恭喜,致贈賀禮。
那一日,黃梨江差點笑僵了臉。見木瑛華與句徹一起來向她道賀時,由於群臣多已離去,她連忙揮著手道:「不、不用了,我已經笑不出來了。」
只見木瑛華搖頭。「這可不行。想當年的天朝神童子,如今已然成為朝廷棟樑,何其可喜可賀。」
句徹也道「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祝賀是一定必要的,雖然黃梨江並非真男子,可她終究以男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啊。
二十年來,戰戰兢兢,成長至今,不可不謂艱難。
兩人一致獻上祝福之意,以男人抱男人的方式,摟了摟她。
句徹還特別比木瑛華多抱了半響,惹得木瑛華瞥他一眼,才甘願地跟著其他朝臣離去。
送走全部賓客時,已近黃昏。
她倦極回到房中,見到真夜坐在她房裡桌前,翻看著她少年時寫的詩,嘴角噙著一抹極溫柔的微笑。
她忍不住猜想是哪首詩教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那些詩可沒有一首會教人微笑吧?
全是些應制之作,好事者不知如何竟收集了她早年詩作,偷偷刊印,在書坊裡賣,還匿名送來一本取名為《天朝神童詩歌集》的盜印本給她,教她啼笑皆非。
「你有這本書,怎沒拿給我看?」真夜擱下詩集,回身瞧她。
她走進房裡,沒忘記關上房門,回頭反問:「你不是已經跟著帝后離開了,怎麼會在我房裡?」
真夜以右手撐著臉,凝眸笑道:「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沒看過你家中閨房啊。」
「這不是閨房。」她走到他身邊,取走那本詩集,隨手塞進書篋裡。「你沒瞧清楚麼,這是一間名門公子的書房。」
閨房,是千金小姐住的,她不是。這房間的佈置也毫不女性化。沒有梳妝台,沒有畫屏,更沒有一件女子衫裙……這是當然的了,她是今天在帝王及群臣面前舉行男子冠禮的東宮少傅黃梨江啊。一名女子,哪能有此千萬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真夜注視著她,忽吟道:「緣何眉不展,可為春意濃?春濃無須恨,只是訴情衷。」
她微怔,半響方轉過身來。
窗外一樹粉白梨花開得正盛,正值雙十年華的女子也方華正盛。
儘管梳著男子髮式,頭戴男子弁冠,可依然美麗不可方物。
「誰的詩?」她瞇起美眸,問。
「一名天朝詩人作給心愛女子的詩。」
「哦?是哪一位詩人?」她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首詩?「姓啥名誰,字型大小為何?」
真夜自知閃避不了,便回答:「是個沒沒無名的民間詩人,一輩子大概只寫過這麼一首詩吧。」
「你,確定?」黃梨江口氣有些危險地問。
「嗯,不確定,反正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詩人,誰管那麼多。」
「我知道他是誰。」黃梨江忽道,眼裡藏著一抹淘氣。
「哦?誰?」
「他沒有姓。」她說。
「哈。」他就說是無名小詩人啊。順手從她書桌上端起一杯已冷的茶,緩緩啜飲。
「他號明光,字真夜,別號『非苟先生』。」
嘴裡一口冷茶噴出,他連忙以袖子擋住,眼神奇妙地道:「非苟先生?哪來這諢號?」
黃梨江笑睇著他。「他早年曾作一首打油詩,寫在太學粉壁上,詩曰:『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是以別號為『非苟先生』。非苟者,不苟不且,心中自有定見者也。」
「我就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詩人,不,連詩人都稱不上。寫得這麼爛詩,韻字復用,音節錯拗,文辭鄙陋,思想全無,難怪沒有人聽說過。」
「可不是?這輩子他就寫過一首爛詩,一首情詩,實在無法判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能他就是個無聊又無才的人,你不必記掛心上。」方才只是因為讀了她幾首詩,一時忍情不住,口佔了幾句,想化去她眉間輕愁,沒有別的意思。
「也可能他是個善解人意的人,雖然偶爾有些出人意料的舉動,但不可不謂真情真意。」
真夜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看著她俊俏的男子髮式。
「恭喜你成年了,黃少傅。」
她眸帶笑意。「多謝殿下恭賀。」
他笑著,突然摘下那髮冠,順手拆掉男子髻,還她一頭如瀑青絲。
「怎?」突被摘冠,她訝然注視。
真夜以手指細心梳攏那道發瀑,但笑不語;未久,隨手為她挽起十五歲成年女子的髮式,並從懷中取出一支早早預備好的白玉簪,替她挽女子髻。一邊動手,一邊低語道:「天朝,女子十五及笄,你已二十了,卞梁小姐,依律,女子二十未嫁人,須依父母之言婚嫁;父母不嫁,則依地方官員婚嫁;地方官員不嫁,則依君王之命婚嫁。如今你可有打算?」
「殿下不必為我婚事費心,我早已嫁人了。」她眼裡不覺盛滿對他的情意。
不知他是何時學會挽女子發的?想他先前有陣子勤走後宮,應該是請宮裡的梳頭宮女教他的吧?
真夜捧來碧鏡,讓她以女子及笄的髮式映入鏡中,鏡裡也有他。
「不知小姐嫁了誰?我可還有機會?」
「非苟先生是我未來夫婿,他隨口作的情詩,即是送給我的及笄禮。」
拿開鏡子,真夜抱住她。「那麼,你又到底是誰?是天朝才子黃梨江,抑或是本姓卞梁的黃姑娘?」
這也是她耿耿耿於懷的問題。「你曾說,要我自己想。你不會告訴我,你到底是愛男子身份的黃梨江,還是女子身份的黃梨江?」
「你希望我愛誰?」
她有些擔心地抬頭看著他。「我真的可以說麼?那麼貪心的要求……」
他以眼神鼓勵她說。
黃梨江始斂容顏,緩緩說道:「我希望,你既愛男子身份的黃梨江,也愛女子身份的黃梨江,我希望你兩個都愛,因為哪個都是我。」
「那正是我想說的的話。」他吻住她,不再說了,只除了今天這日子裡一定得說的一句:「生辰愉快,黃梨江。」
她掌心貼住他背,緊緊揪住,不放開。
永遠不放開。
尾聲之二(四)共犯
那道秘門『咿呀』一聲打開來,走出兩名面貌肖似的少年後,又緩緩關閉。
出身史官世家,他倆自小便在一堆各式各樣的史書中長大,對於天朝國史耳濡目染,知之甚祥。最近,兩人一同研究讓隆佑王朝明至明光朝兩代國史時,發現了幾件令人不解的迷題。
吹滅手上油燈,藍衣少年道:「福東風的《諸王史》殘缺不全,隆佑朝女史的記錄也有點問題。偏偏有些關鍵點,祖父大人又語焉不祥。難道沒人覺得,那時期的官員突然癖好起男風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麼?」
另一名手上拿著紙卷,忙著記寫下一大堆讀史筆記的少年,在寫到「隱太子癖好男風」一條時,筆尖略頓了頓。許是靈光一閃,他忽然抬起頭,道:「難道會是因為這個原因麼?」
「什麼原因?」藍衣少年擠過來,看著他孿生兄弟記寫的疑點。
「一個時期裡,突然冒出一堆雌雄莫辯的官員,其中必有緣故。」青衣少年道。
藍衣少年巴了他後腦勺一下。
「廢話!不僅是那兩朝宰相黃梨江,就連他父親翰林黃乃、以及國史館裡的佼書郎……這些人不都生著一張偏女相的俊容?就是如今天朝也都還頗青睞這種相貌啊。」
青衣少年將藍衣少年那一巴掌給巴回來,兩不相欠之後,才道:「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意思是,假使黃梨江不是個男子,而是一名貨真價實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