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安琪
如果得終生對權貴鞠躬哈腰、阿諛奉承,那麼他寧可一輩子,當個兩袖清風的窮大夫。
事實上,若非他父親鄭詔堅持,他根本不可能入宮為醫。
「行啦!慰問禮送了,人也看了,這下沒事了。秦晴有孕在身,容易疲憊,我先陪她回房休息。」段子訓起身,瀟灑地擺擺手,毫不留戀地牽著秦晴的手,走了出去。
「我也想去騎馬!」段子言跳起來,溜得像只小猴子一樣快。
「皖兒一直想來這兒賞景,我就陪她出去走走吧。」太子也與愛人聯袂離去。
就連四皇子也以唸經為由,早早退場。
原本熱熱鬧鬧的寢居,頓時靜得像墳場。
別說段子詒被氣得咬牙切齒、快要吐血,連向來與他有點不對盤的鄭敏之,都忍不住抱以憐憫之情。
一定是他人緣太差,平日得罪了不少人吧?
後來她才知道,互挖瘡疤、毒言毒語,正是這些皇子們平日相處的方式。
愈是在意的人,他們愈是表現得不在乎。
他想,這幫尊貴皇子真是怪胎,但這也算是另類的有愛表現吧?
***
段子詒得了心病。
在鹿林別苑熱鬧一場後,皇子們就揮揮衣袖,帶著傭僕、護衛與大批遊獵的戰利品,返回宮中。
自那之後,原本就心情不佳的段子詒,更是鬱悶低落,最後,竟真的得了鬱悶之病。
鄭敏之為他診治時,細心的察覺到——他久病而郁。
雖然段子詒受傷不過短短半個月,但行動不便是事實;想跑不能跑、想跳不能跳;不能騎馬、不能打獵,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兄弟,天天騎馬遊獵、賞景逛山頭,而自己卻得像個病人一樣躺在床上,哪兒也不能去,怎不叫他郁卒。
最後,連這些可以唇槍舌劍、鬥鬥嘴的一幫兄弟都走了,只剩他孤獨一人。
沒人做伴閒聊,只能每天躺在屋子裡,盯著床頂。
這樣的情況。饒是垂暮老人,日子久了,大抵也受不了,更何況是個年輕力壯,又喜愛在戶外遊獵的年輕人?
像斷腿的駿馬、折翼的鵬鳥,段子詒神采萎靡、眼神呆板,連以往專愛伶牙俐齒與他鬥嘴的精神,都沒了。
他雖不至於成天唉聲歎氣、落寞垂淚,或是尋死覓活、怨天尤人,但卻意志消沉、毫無幹勁。
不但餐食取用得少了,睡得也不是很好,還老是眼神呆滯地望著窗外,好像人生中唯一有價值的事,就是看著那扇囚住他自由的窗。
如果是刻意裝出來、要騙取他同情的話,那鄭敏之可能會故意視而不見、忽略對方的裝模作樣;但他感覺得出來,這回段子詒是真的郁卒,如假包換,並非裝出來的。
段子詒躺在床上發呆、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讓鄭敏之興起了憐憫之心。
他本就是心軟之人,只是平常會故意裝得淡漠;這會兒見原本神采奕奕、意氣風發的段子詒,變成那副要死不活、毫無鬥志的萎靡模樣,竟感到有點兒心疼……
他不願去深思,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他只告訴自己,醫者父母心,鬱悶也是病,病患心情鬱悶低落,為醫者,怎能不想想辦法?
鄭敏之沉思著,試著想讓段子詒開心起來。
「三殿下復原得很不錯,照此看來,一個半月康復絕對沒問題。」他試著找話與對方閒聊。
「是嗎?」段子詒輕哼了聲,不怎麼有興致說話的樣子。
鄭敏之覷覷他,見似乎沒意願繼續,又試著提議:「今兒個天氣很不錯,陽光和煦,三殿下……要不要到庭院裡坐坐?您現下雖還不能走,但讓兩名護衛抱您到庭院裡坐坐、透透氣,倒也有助於康復。」
「去庭院透透氣?」段子詒原本眼睛一亮,但想了想,卻又搖搖頭。「算了,不要了。」
聯想到外頭享受鳥語花香,都還要人抱出去,這不更突顯了自己行動不便的淒慘落魄?
這麼想來,不出去透氣,或許還好些。
就讓他繼續窩在屋子裡發霉吧!
鄭敏之拿他沒轍,只能放棄。
但段子詒精神頹靡的模樣,一直不斷在他腦海中播放,連在閱讀他最喜愛的醫術時,都被干擾。
他常常看著看著,眼前的文字,就化成對方鬱悶的俊顏,在他眼前生動上演。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
鄭敏之索性放下醫書,認真思索。
過去,針對這類行動不便的病人,他就曾有個想法,只是不知道可不可行,現在倒可以一試……
打定主意,他立刻離開房間,去找工藝精巧的木匠。
第4章()
「三殿下?」
「嗯?又要喝藥了?」聽到鄭敏之的輕喚,段子詒懶洋洋地轉過頭,毫無元氣地望向他。
橫豎他的人生就剩下這些,不是吃飯、睡覺,就是換藥、喝藥。
等在他眼前的永遠是這等枯燥無味的事;雖說不是一輩子好不了,但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快熬不過去了。
人生的黑暗期,為什麼這麼長?
「三殿下,微臣請人做了這個,請您瞧瞧是否合用?」
段子詒絲毫不感興趣地望過去,可瞧見那個奇怪的東西時,整個人不由得嗖然一震,「那是什麼?」
那是一把椅子——但又不能說是椅子,因為它下方,居然有四個輪子。
「我喚它作輪椅。我請人將車輪裝在椅子上就成了一把可活動的椅子,這樣即使您不動到雙腿,也能自由外出活動。您,要不要試試?」鄭敏之鼓勵他。
「微臣已請人將門檻處全用木板鋪上便道,這樣您就能從屋子裡,推動輪椅出來了……啊!或許您需要請人幫忙推……」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段子詒因為興致高昂,而語調轉高。
終於可以出去透透氣,還不需要仰賴他人,他怎能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這該怎麼使用?」他已迫不及待要嘗試。
「微臣來說明……」
段子詒本就聰敏、領悟力高,鄭敏之稍加解釋,他便很快領悟了。
「是像這樣嗎?」段子詒要人先將他抱上輪椅,然後試著用手,轉動兩旁的大輪子;果然他一使勁,輪椅就骨碌骨碌地往前移。
「真的會動!你瞧,它真的會動!」段子詒驚奇地睜大眼,想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般,眉開眼笑。
鄭敏之瞧了,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段子詒開始推動輪子,在屋外兜圈,但屋內空間較小,不能進行,他急忙要到外頭,實施這把神奇的椅子。
他試著推動輪椅,爬上架好的坡板,想越過門檻。
一旁的下人想幫忙,他也不允。
「我自己來!」他拒絕旁人的幫助。
「上坡會困難些,下坡就容易多了。」鄭敏之說明。
「這有何難?」他愛好打獵,臂力極強,只是推著輪子爬個小坡,對他來說,有如吃大白菜一樣簡單。
說著,他輕鬆地越過坡板,來到長廊上。
在長廊上走了一段,段子詒又利用坡板,往下進入庭院,在鋪著青石板的石徑上活動。
一開始,段子詒還有些笨拙,但慢慢地掌握驅使輪椅的技巧後,他很快就駕輕就熟,還懂得變換花招技巧。
「哈哈!鄭敏之你瞧,這把輪椅,不但能這樣轉,還能這樣轉呢!」段子詒沒發現,自己不再僵硬地喊他鄭太醫,而是熱情地呼喊他的全名。
「您使得很好。」鄭敏之微笑觀看,因能拾回他的笑容,而感到欣慰。
段子詒聽見他帶笑的溫和嗓音,便抬頭望去。
鄭敏之難得露出真心的微笑,還眼神溫柔寵溺地看著自己,就像一個望著心愛孩子的慈母。
那笑顏,秀氣柔美。
段子詒心口劇烈一顫,感覺呼吸急促,因傷病而僵化的心,竟急速跳動著。
被雷劈到般的強烈感受,衝向他的腦子,讓他腦子糊成一灘泥水,沒了作用,只能癡愣地看著鄭敏之柔美的笑容,許久許久、無法言語。
他的笑容,真的好美。
段子詒癡迷地瞇起眼,貪婪地凝視著對方,壓根捨不得轉開眼。
他好愛鄭敏之含蓄保守,又逗人的溫柔淺笑。
只要那雙美麗的冰玉黑眸一盯著自己,他就感覺心上像有千萬顆流星落下,呼吸緊促,叮叮咚咚地敲著,使他既興奮、又激動。
接著,他微微擰眉,突然想到一件事。
為何自己會如此貪看他的笑容?
是因為好看嗎?
但他週遭無數美婢艷妓,哪個不是笑若桃李、絕美動人?
比較起來,鄭敏之的笑只多了股清純味,缺少了好多嬌艷。
那些千遍一律、毫無個性的討好嬌笑,他早已瞧得不想瞧了,又怎麼會稀罕一個古板小呆醫的笑容?
可是,他真的在乎!他喜歡那人的笑。
為什麼喜歡他的笑?
段子詒反覆思考,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最後才驚覺——自己是不是喜歡上鄭敏之了?
不是迷亂他陰柔秀美的面孔,也不是因情慾得不到滿足,而意志錯亂,是真真切切的、打從心底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