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夏晴恩
大戰結束之後,北國距離太平盛世又大幅躍進一步,而當初重傷的月魄也總算大致康復,只是鬼門關前走一回,她卻是元氣大傷,即使調養兩個多月,內傷始終未癒,直到如今都還沒能恢復往昔的精神,總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塔克干的婦女們都相當的擔心她,卻也束手無策。
因為戰爭的關係,她們遲了一季都還沒遷徙到西方水源地,可如今湖邊的水草就要告罄,族長宣佈三天後就要拔營,屆時長途跋涉,讓人不免為她的身子更加擔憂。
「王半個月前到騰格裡視察,應該是今日歸來吧?」
氈帳外,下崗的戰士在遠方低語,沉睡中的月魄本能的立刻清醒睜眼。
「沒錯,斑圖大人也會同行,聽說王打算近日折返王都。」另一人也低語。
「算算日子也該回去了,好不容易肅清所有叛軍,王都裡鐵定有許多事等著王發落,那些押到古爾斑通的叛軍,也必須接受審判。」
「說得也是。」
兩人走遠,月魄卻再也沒有睡意。
按照約定,內戰之後她該恢復自由,回到南朝,可惜她傷勢過重,直到如今還是無法順利運氣,施展拳腳,倘若拓跋勃烈打算回王都,她最好還是跟著塔克干族民一塊兒西遷,直到將身子徹底養好,再回到南朝,畢竟以她目前的情況,要單槍匹馬穿越邊界絕對是太過冒險。
望著枕邊,塔克干戰士在戰場上為她尋獲的彎刀,她思量了會兒,接著緩緩起身加上厚重的皮襖,打算到外頭伸展伸展筋骨,練練體力。
黎明之前正是最冷的時候,何況如今已是冬日,她的身子已經大不如前,絕對不能著涼再拖垮身子。
著裝完畢,月魄正打算掀開氈毯走出氈帳,氈帳外卻忽然有人靠近,她才瞇眼猜測會是誰,氈毯卻被人迅速掀開。
剎那,拓跋勃烈昂藏的身影就出現在她的眼前。
他看著她一身暖衣,手裡還拿著一雙彎刀,開口就問:「你要去哪裡?」
她怔愣的眨眨眼,不答反問:「你應該天亮之後才會抵達,怎麼會……」
塔克干的戰士才提到他,他卻無聲無息的忽然出現在她的氈帳外,教她不驚訝也難。
「我提早來接你。」他精神奕奕的露出笑容,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才長途跋涉從騰格裡歸來。
「接我?」她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大步進入氈帳,擠到她的身邊,並將氈毯重新鉤掛好,不讓外頭的寒風凍壞了她的身子。
「趁著天還沒亮,我們馬上啟程回王都。」他轉過身。
「什麼?」她又是一愣,但很快就恢復鎮定。「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要和你回王都。」她防備的看著他,並迅速與他拉開距離。
「不錯,但北國如今徹底統一,王都內大小事都等著我處理,我回到王都,你自然得和我一塊兒。」他理所當然的說道。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加深笑意。
「這和我們當初所約定的不同。」她瞇起眼,口氣瞬間變得冷颼颼。「你說若是我替塔克干打贏這場仗,我就能恢復自由,回到南朝。」
「不對,這些話是你說的。」他溫聲糾正她,灰眸深處掠過一抹詭光。
「可你答應了!」
「我沒答應,我只是說好,記得嗎?」他試著拉回她的記憶,替她點出話裡埋藏的陷阱。「你想回南朝,我說好,但並沒有承諾確切的日期。」
月魄忍不住瞪大眼,咬牙低吼。「你騙我!」
「我沒騙你,我只是沒將話說清楚。」他甚至還無恥的發出笑聲。「總有一天你可以回到南朝,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將身子完全調養好,我也得先回王都將大小事處理好,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再陪你走一趟。」
「住口!」月魄氣壞了,壓根兒聽不進他任何話。「你這個滿嘴謊言的騙子,你竟然利用了我?」他竟然還敢說他從來不食言,而她還傻傻的相信了他,甚至還差點為他丟了一條命。
什麼天下太平,什麼井水不犯河水,什麼為南朝百姓著想,全是騙人的!
「月魄,別氣,除了回南朝的事,所有的事我不曾欺騙過你,對你的承諾,我絕對說到做到。」他信誓旦旦的承諾。
「我不信!」她握緊彎刀,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共處,於是轉身打算衝出氈帳,他卻眼明手快的拉住她的手腕。
「你去哪裡?」他問。
她的回答是凌厲轉身,並將彎刀猝不及防抵上他的咽喉,鋒利的刀刃不過輕輕一抵,就在他的前喉開出一道血口,細小的血珠子瞬間汩汩冒出。
「放開我。」她冰冷警告。
他目光下移的看著她,大掌不松反緊。
「不放。」
她抽氣,握緊刀柄就想再加重力道,只是這樣的念頭卻硬生生停在腦中,始終無法付諸執行,而眼前,血珠子卻是愈冒愈多,很快便匯聚在一塊兒,沿著刀刃淌下。
兩人過招,她從來就沒贏過他,更遑論她內傷未癒,身手早已駑鈍許多,若不是他刻意讓她得逞,她壓根兒連他的衣角都碰不著。
他是故意的,故意讓她傷了他!
平靜的冷眸瞬間產生紊亂的波濤,就連握著刀柄的小手也細微的顫動著,但卻不是因為怒氣,而是某種更巨大、更讓她無法冷靜的情緒。
「放開我!」她加重語氣,無法不去注意鮮血落到了他的衣領上。
「不放。」他依舊筆直的看著她。「月魄,相信我。」
「你這不守信的王八蛋,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她怒聲低吼,氣他,卻更氣自己。
她是名刺客,不是殺人便是被殺,刀起刀落全是快狠精準,一刀斃命,絕不留情,從不容許有絲毫的閃失和遲疑,但此刻她卻偏偏遲疑了。
「就算如此,你還是得和我王都。」他霸道宣佈。
她握緊刀柄,再握緊刀柄,卻怎樣也無法消滅那股細微的顫動,甚至無法對他痛下殺手,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況。
她咬緊下唇,生平頭一遭沒了主意,卻完全無計可施,而他的鮮血還是不停滴落,甚至染濕了整個衣領,她的呼吸愈來愈紊亂,愈來愈急促,甚至就連心潮也劇烈震盪,隱隱作痛——
「你作夢!」她再次低吼,卻是氣悶的抽回彎刀,改以腳踢。
他低聲歎氣,從容擋下她凌厲的長腿,同時迅雷不及掩耳的劈飛她的彎刀,將她整個人圈入懷裡。
「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小心別弄傷了自己。」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
她不領情,瞬間憤怒的別過頭,不死心的抬起另一隻腳朝他腰側飛快踢去,誰知他卻忽然抱著她往後倒去。
「什麼?」
她暗叫一聲,只來得及抽回腳,卻來不及穩住重心,便跟著他一塊兒倒向厚厚的氈毯上。
長髮瞬間飛散,砰的一聲,她竟軟軟跌入他的懷裡,而他則是理所當然的用身子護住她,成了她的墊背;她曾經歷過無數次的打鬥,卻從來不曾遇到這種狀況,更不曾見過這奇怪的招式,不由得呆愣,竟忘了反擊起身。
「別動,否則就把你壓到身下。」趁著她發愣的空檔,他低聲警告。
她全身緊繃,果然不敢再輕舉妄動,因為她知道他說到做到,而且憑她的能耐絕對無法抵抗,倘若她真的被壓到他的身下,不但無法反擊,恐怕連脫身的空隙也沒有。
只是她就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臂就這麼理所當然地環著她的身子,他們之間沒有絲毫空隙,如此親密的貼合,讓她不由得更加的心慌意亂。
為什麼下不了手?
他明明欺騙了她,為什麼她就是下不了手?
而他又為何要故意露出破綻,讓她傷了他?
敏銳的嗅覺讓她立刻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迅速抬眸,看著他喉頭上血淋淋的傷口,冷眸微縮,內心頓時又是一陣作痛。
「月魄,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回南朝,但不是現在。」相對於她的激動,他卻是雲淡風輕撫著她柔滑的黑髮,沒有絲毫的責怪,只有滿滿的愛憐,另一手則是霸道的圈摟著她的身子,將她固定在自己的胸懷間。
他柔聲安撫著她的怒氣,語氣誠懇得讓人無法懷疑,她卻依舊握緊雙拳,再也無法相信他,但同時,卻也無法將目光自他的傷口上移開。
他受傷了,讓傷他的人就是她。
是她。
「在那之前,我們先回王都,那裡的宮殿冬暖夏涼,更適合你休養。」他繼續說道。
她用力閉上眼,拒絕再看他血淋淋的傷口,嘶聲低吼:「要去你自己去,過陣子我就回南朝!」
她不後悔,絕不後悔,是他違背承諾在先,她一點也沒錯!
無論將來他是否信守承諾,從今以後,她都不會再受他擺佈,她是南朝人,她的家鄉就在南朝,她一定要回去,即使——
即使她的家鄉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灰飛煙滅,即使她早已是一無所有,即使回到南朝之後,她擁有的只有無止盡的殺戮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