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夏晴恩
就如同他的猜測,這南朝女人果然引起了紛爭。
拓跋勃烈回過頭,覷了眼始終波瀾不興,彷彿置身事外的月魄,沉思了會兒,才朝斑圖略略點頭。
「看緊她。」
「是。」得到命令,斑圖立刻退開身軀,任由月魄繼續前進。
而被允許通行的月魄,卻沒有回頭多看拓跋勃烈一眼,仍是一臉漠然的循著水聲前進,一點也不在乎身後又傳來塔克干族長的抗議聲,兩人用著北國話一來一往的交談著。
「王,放任那女人四處走動,會擾亂人心的。」
「有斑圖看著,你大可不必擔憂。」
「但是……」
「我留下她,可不是拿來豢養的,是該讓她瞭解狀況的時候了。」拓跋勃烈轉過身,凝望月魄冷漠孤傲的身影,心思瞬間轉換萬千。
她比他預估的還要早能起身,這絕對是個好現象,可惜她的身份卻始終讓族民難以接受,看來在內戰爆發之前,他得想個法子消除族民對她的歧見。
這事得愈快愈好。
月魄無視斑圖的緊迫盯人,也無視一路上塔克干族民充滿敵意的注視,依舊筆直朝著水聲前進,接著不久後,她終於在一里外連綿的巖丘下發現兩座湖泊。
兩座湖泊一大一小,四周長滿許多樹木花草,在瑩瑩月光下搖曳出樹木花草獨有的清香,有些花草她認得,但大多從未見過,十足的生意盎然,與沙漠荒涼貧瘠的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據說沙漠裡的水大多來自於高山融雪,融雪滲入地底,在地底下一路蜿蜒,直到地勢低的地方自巖縫間湧出,形成湖泊,北國人飲水灌溉,也能種出谷糧。
「哪個是可以沐浴的?」指著前方兩座湖泊,她用再標準不過的北國話,轉身問向斑圖。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斑圖也不禁瞬間一愣,以為自己聽錯。
「你懂北國話?」
月魄懶得回答這種廢話,只是將話重複。「哪個是可以沐浴的?」
斑圖目光微瞬,再次為了她話中的了然而詫異。
在沙漠,水源遠比黃金還要貴重,擁有水源幾乎等同於掌握住命脈,因此在北國尚未一統前,八大部族經常為了水源而爭鬥著。
搶不到水源的民族只好逐水草而居,而有水源的民族則能安逸安居,並世代守護水源,為了確保水質潔淨,北國人將飲用水和日用水劃分得格外清楚,絕不輕易將兩者混雜。
身為南朝人,她對北國人的生活習性似乎瞭解不少。
「大湖泊。」他簡略回答。
她點頭,沿著坡面走下巖丘。
斑圖自然如影隨形跟著。
湖邊有族民擱放的木桶,她用木桶打水,接著走到樹叢後解開衣袍,並將彎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斑圖聽見衣裳落地的聲音,立即轉身背對,卻依舊用耳力監視著她的動靜。
就著皎潔月光,她利落解開纏在身上的白布,拿著白布沾著桶裡的冷水擦拭身子,接著再用剩餘的水梳洗一頭長髮。
沙漠的夜風冷冽逼人,四周雖有高聳巖丘削弱風勢,然而風勢挾來的寒氣仍然讓人忍不住顫抖,對大病初癒的她確實是個挑戰,卻已經不再是種威脅。
如今她的傷勢約莫好了八成,雖然還不能隨心所欲的使力,但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夠在這茫茫大漠中來去自如,不過前提是,她得先想辦法弄清楚這四周的地理形勢,還有這兒的毒蛇猛獸。
角落,幾隻毒蠍悄悄自巖縫間鑽出,無聲無息翹弓起尾針朝她襲來,冷眸不過斜斜一掃,冷銳銀流便驟然自水邊劃去,瞬間將所有毒蠍截成兩半。
放下彎刀,月魄拿起披掛在樹枝上的北國衣袍,大力一抖,確定沒有任何毒物侵入,才迅速將衣物穿戴整齊,並反覆扭干白布,將還淌著水的長髮擦拭得半干,接著拿刀走出樹後。
就在月魄從樹後現身的同時,斑圖也轉身繼續盯梢,可月魄卻似乎不打算四處走動,而是提氣躍上一塊巨大石墩,坐到石墩的頂端。
她單腳弓膝,將彎刀擱在身邊,左手臂則是隨意搭在膝頭,不發一語的遠眺南方,任由凜凜夜風吹動長髮衣擺,看起來既冷漠又孤傲。
當拓跋勃烈拿著托盤走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這幾年間,關於她的流言傳聞多到數不清,對南朝朝廷而言,她或許是最惡名昭彰的刺客,然而對南朝百姓而言,卻對她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月魄,月之殘,月之合,晦暗而幽詭的那面月,而她就如同她的名,總是來無影去無蹤,鎖魂奪命殺無赦,專殺貪官污吏、將匪兵寇,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並以亡魂悼祭亡魂,以殺戮鏟奸除惡。
可即使她雙手沾滿血腥,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南朝卻依舊傾蕩,百姓卻依舊悲鳴,天下始終沒有太平的一天……
「王。」
盯梢的斑圖一發現拓跋勃烈,立刻舉步朝他走去,並在他的耳邊低語報告,拓跋勃烈先是詫異揚眉,接著才示意他先行離去,稍晚再來討論騰格裡的布軍問題。
拿著托盤,他大步朝著月魄走去,同樣輕易躍上高聳的巖墩,過程中沒讓托盤上的湯藥灑出半滴。
「既然你懂得北國話,為何不解釋你只是想出來透透氣?」他走到她的身邊問著稍早的衝突,卻不再費心的使用南朝話,而是用北國話與她溝通。
月魄不認為這話有回答的必要,仍舊沉默的眺望南方。
冷風凜凜,將她濕潤的長髮吹撩得飄蕩,卻也將她單薄的身子吹得涼寒,他將托盤擱到她身邊,接著理所當然解下身上的斗篷向她圍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反應極快,在那充滿他體溫和氣息的斗篷覆上自己之前,迅速回身將斗篷揮掉,誰知他的動作卻更快,不但沒讓斗篷落地,還猝不及防擋住她的手腕。
「你好不容易大病初癒,我可不希望你又一病不起。」他緊盯著她,灰色的瞳眸狂霸如刀。
她冷瞪著他,當然明白他這不是在關心她,他好不容易把她救活,正盤算著該怎麼利用她,自然不會允許她再次受到損傷。
「披著,絕對不許再病著。」他不容她抗拒的將斗篷重新披到她身上,接著才鬆開她的手,俯身為她將斗篷繫好。
她抿緊唇瓣,氣悶的轉過頭,決定對他的動作視而不見。
「為什麼不解釋?」他重複先前的問題,將托盤上的三顆羊肉包子遞到她面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她一口一口吃著包子,依舊默不吭聲,卻發現他目光一刻不離的盯著她,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她早已看清他專橫的個性,只要他決定要做的事,就不容許他人反駁,相同的道理,只要他想知道的事,就不會容許他人沉默。
直到她將包子吃完,甚至主動將托盤上的湯藥喝完,他卻依舊凝望著她,她才終於忍無可忍的開口回答:「北國人與南朝人之間充滿成見和仇恨,若是讓塔克干一族知道我懂北國話,之後徒增猜忌,不如不說。」
「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聽出她話中的深謀遠慮,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既然你不想招惹猜忌,為何又要向斑圖坦承你懂北國話?」
「早說晚說,橫豎都要我死,又何必費力隱瞞?」她冷誚的看著他,意有所指的說道:「我倒寧願往後讓耳根子清靜些。」這些人以為她不懂北國話,成天在她週遭說三道四,實在煩人。
「這倒也是。」他忍不住輕笑。
第3章(2)
看來這幾天她時時刻刻戒備著氈帳外的動靜,顯然並沒放過他與族民間的對談,對於北國暗潮洶湧的國勢,以及塔克干族民對她的看法,其實早已瞭然於心。
與其讓塔克干一族發現她懂北國話,胡思亂想認定她就是奸細,不如沉默是金,至少可以避免衝突,可惜她這份心思卻還是讓族裡的小孩給破壞了。
看著她右頰上新添的傷口,灰眸深處不禁掠過一抹暗光。
雖然傳聞中,月魄並非濫殺無辜之人,可傳聞終究只是傳聞,不能盡信,可經過方纔的衝突,卻徹底驗證出她並非冷血無情之人。
至少,她對孩童倒是出乎意料的寬容與仁慈。
依她的身手,要閃避那枚碎石簡直易如反掌,她卻不躲也不閃,任由那男孩投石洩憤,這不著痕跡的寬容,不經意洩露出她的柔軟。
掀開托盤上的藥膏,他用指腹蘸了些許膏藥,想要替她上藥,誰知卻被她一手揮開。
這是她第二次違抗她,看著她桀驁叛逆的眼神,他忍不住再次勾起唇角,忽然覺得精神抖擻的她,遠比虛弱蒼白的模樣還要耀眼多了。
「你受傷了。」
「死不了人。」她冷冷瞪著他,眼神寫滿抗拒,渾身上下全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
先前她之所以讓他換藥,是因為她確實碰不著背上的傷口,可除此之外,她不記得自己曾允許他觸碰其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