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決明
抑是她夢中竟也開始有了負屭——那只被她氣走的龍子?
「……負屭?你沒走?」
這個問句是針對他而問,知道她此時沒有錯認他與「負屭」,他便覺得小小開心,原來他性子裡,也帶有卑微賤格。
窩囊呀。
「我有說我要走嗎?」
「你明明發了怒……」
「把你一個單獨丟棄於此,我可能放心嗎?」瞧瞧她,連入睡時都還在哭著,他哪能做到無動於衷,撇下她自生生滅?
他確實是生氣了,第一次被拒絕得如此狠絕,把一切說得全是他自作多情,一頭熱乎乎去貼她的冷冰冰,他倍感自尊受損,高傲面子完全掛不住。他是何許人也,向來呼風,喚雨,只有別人對他阿諛奉承,何時輪到他百般討好著誰?只有她,將唾手可得的感情整盤砸回他臉上。
但她並沒有說錯,是他自己活該倒楣喜歡她。她求他了嗎?逼他了嗎?他有何資格怨她冷血無情?心裡的憤怒,該是氣自己多過於氣她吧。
「我去找了些食物,見你睡著便沒吵你,餓嗎?」他先前藉找食物之際,順便冷靜冷靜腦袋,取決著要傲氣掛帥,瀟灑走人,棄她於不顧,或者鼻頭摸摸,放下不值斤兩的尊嚴,回到她身邊。
由他此時出現在這兒,答案已見分曉。
「……有點。」
「洞穴外不遠有處海樹林,裡頭結滿這種青黃色海果,我沒見過,剛試吃了一顆,味道甜多過於酸,並不難吃。」他遞給她數顆果子。
「這是只產在我們這兒的甜檬,好久……沒吃到了。」她咬了一口,嘴裡化開的甜美,不及鼻間湧上的酸意。
「還有鮮貝。」他長指輕彈,擊破堅硬貝殼,也送到她嘴邊。
「我吃甜檬就好,那是珍珠貝,我們通常捨不得吃它們……」她拈起藏於貝肉間的一顆暖金色小圓珠,約莫米粒大小。「我們豢養它們,它們為我們產美麗的金珠,我們以髮絲為線,拿金珠串在發上。」
「像這樣?」負屭握住她一繒細柔髮絲,挑起其中一根,再取回躺在她掌心的致巧金珠,簡單一個法術,金珠上穿出小孔,串進她的發間。
黑得墨亮的發,襯托金珠的色澤更顯澄明,它散發微微星芒,鑲在絲綢長髮間閃耀,那光芒,同樣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誇讚著,動手要挑開第二顆珍珠貝取金珠,魚姬阻止了他。示範鮻族是如何不傷害珠貝而順利開啟它們。
她緩緩哼著一條曲兒,輕輕的,柔柔的,珍珠貝緩緩啟殼,貝體蠕動,金珠就這麼露了出頭,負屭挑出它來。
「這種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聲音迷惑人,是大龍子的強項,蚌殼聞聲開口,他已經司空見慣。
負屭重複以發串珠的動作,似乎覺得這是有趣的事兒。
「大龍子的嗓音,實屬天籟。」
「男人的聲音可以不用這麼酥麻沒關係。」聽了讓人腿軟,成何體統。
他專注在不同處的柔膩青絲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頰畔,有些嵌在頸側,有些滑過白玉耳殼,迎潮舞弄,搖曳出艷絕美景,烏髮麗人,風姿娉婷,金珠澄亮,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靈巧。
「……我先前說了那些失禮之言,你不生氣嗎?」她在他臉上讀不出情緒——不,情緒是有的,但並非她以為該有的憤怒,他的眼眸裡沒有怒火,只有妝點她時的……樂此不疲。
「實話實說沒有過錯,不用管我聽完之後有何感受。」負屭淡淡說道,回望她一臉困惑時,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強。」
她被調侃得臉兒微微窘紅,當時的意圖,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而她,為這一體悟感到惆悵。
「我沒有胡亂拋棄女人的惡習,特別是孱羸可憐又無法自保的荏弱丫頭。」負屭刻意酸了霸佔她心房的混帳傢伙一句,冷冷輕嗤那人曾有過怎生惡劣行徑。
她貌似無動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負屭不屑多提有關那傢伙的任何事,點到為止,倒是將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續道出:「我若轉身離開,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還在,與其走後幾日又窩囊返回,甚至我賭氣走人後,你遇上危險,我來不及救你,造成終生還憾,我又怎可能原諒自己——」
負屭眉宇閃過猙獰酸楚,一幕黑影在腦海間瞬間清晰又轉暗,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黑影掠過什麼場景,但他仍是瞧見了,那是他想像出來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條鮫鯊咬得通體碎爛,血水混在海裡,形成一片淺紅殘暉,美麗的雙眼瞠著,卻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條經脈,皆因這個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而驀地繃緊,雙瞳轉為幽藍色冰眸,激起難以言喻的嫌惡及……懊悔,光憑摹想,他就已經無法接受,更遑論當它成真時,他會有多恨自己的離去。
「負屭?你不舒服嗎?你……」她可以由海潮傳來的波動,感覺到負屭激盪起伏的情緒,他凜目抿眉,滿臉痛楚難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撫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觸到他,指掌已鉗入他的攏握,久久不松放。
「我沒事。」他不會讓腦海中該死的想像成真,不會!望進她深幽美眸間,這念頭更形強烈。絕對不會,管她心裡是否有他,都改變不了他扞衛她的決心。
她不愛他,卻不能阻止他愛她,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個人的愛情一定圓滿,你愛的人也同樣願意愛你……
他將握進掌中的柔嫩小荑貼在自己頰側,輕輕廝蹭,吁然輕歎: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回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著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貪求的希冀,一顆心幾乎軟化。要能讓他說出這番低聲下氣的語句,得折損多少龍子至高的尊嚴,她何德何能,獲得他的傾心。
「我沒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歎說道。
「這輩子沒有人敢罵我傻。」在她面前,他裝不出多兇惡的嘴臉。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這般的可愛。
「你還罵兩遍……」
第8章()
她的魚尾,一直沒有痊癒。
沒有任何外傷的燦金尾鰭,僅能輕緩拂動,稍稍泅挪短暫片刻,游不遠,游不快,有時她甚至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變回了人類雙腳,動手摸去,仍只是碰觸到漂亮的金鱗尾鰭。
負屭樂於暫代為足,帶她重遊鮻族人荒廢良久的故園。
她緬懷的家鄉一草一石,與她記憶中早已相去甚遠,有太多東西裡沒在橫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難見原貌。她憑藉腦海內的相思,逐一覓尋哪處是族長爺爺最常坐的寶座大巖,哪處是她與姊妹們共居的螺屋,哪處又是族人們歡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裡,本來應該有間螺屋,從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星巖,一閃一閃的,我當它是一大片銀河,很是美麗。由陸路仰頭望天,總感覺天好遙遠,沒有星巖來得好看……」
「那邊還看得出來,是鯨形石,我們在那兒下方團團圍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護獸黑蛟的骨骸,已經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說著,他聽著,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沒有悲傷哭泣,只看得見淡淡的懷念愁思,他緩漫步行,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望去,試圖認識她自小生長的環境及故事。
「海牢由這方向過去……是我和他頭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被關在裡頭,但我覺得那不是『關』,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縛,我總有這種感覺……他與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沒有魚鱗,也不是蟹人或鰻精……」
這並不是負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情史不感興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聽……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玩意兒?」負屭隨口問。說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問過,他只教我猜,我猜過好多好多種,他都搖頭。」
「沒有告訴你答案?」存心隱瞞吧,小人。
「我聽見鮫鯊那時候喊過……說他是龍子……」
「連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盜竊身份也不算什麼。」負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對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濕潤。
正因為一直如此,正因為不曾有過例外,才更教她難以釋懷,不懂為何「負屭」會棄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憐愛她,見不得她落淚,又怎會忍心任她在人界陸路傻等……
「是他把你帶上陸路的嗎?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沒陪著你一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