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瑪德琳
沒有與羅蕾萊交談,老怪物邊說話都像是臨死前的痛苦喘息,而眼前顯然有更重要的大事等著他親自處理,他自然不可能再將寶貴的力氣浪費在她身上。
莫裡斯太太一如往常隨侍在老怪物身邊,兼任今晚的司機,並且透過後照鏡時時刻刻盯住羅蕾萊的一舉一動。
不對勁,大大不對勁,那些鎮日埋伏於屋子內外的凶狠保鏢,何以未能一起隨行?反而像是怕節外生枝,刻意避開他們,不讓任何人知曉。
聽著施奈德以流利的德文與莫裡斯太太交談,羅蕾萊纖秀眉越蹙越緊,狂冒冷汗的手心一再攏握成拳。按照現下的局勢判斷,他們極可能是準備上某處和某人接洽……
會是拜倫嗎?
多可悲啊,面臨生死存亡之際,她能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一手將她失落如此險境的男人。自哀自憐當然不是她的風格,只是忽然感覺到胸中一陣淒涼。
那一夜,她不應該回首,一如當初她不應該多看他兩眼,便不會鑄下這些足以致命的重大錯誤。
顛簸的路持續了好一會兒,空蕩蕩的胃火燒一般灼痛泛酸,羅蕾萊連閉上雙眼的力氣也蕩然無存,只能直直的空瞪著前方,開始回憶這十八個年頭最值得她緬懷的記憶片段。
沉浸於思緒中,令她暫且遺忘了身子的不適,驀地,一個急促的煞車震醒了她,迷惘的瞳眸瞬間又恢復戒慎的狀態。
今晚,深藍的夜空中,缺了一角的月亮有著卡夫卡式的魔幻詭魅氣氛,星子稀落的散佈。
下車後,羅蕾萊仰起頭,水眸牢牢烙印這迷濛的夜色,天曉得自己往後是否還有機會再看到這樣的景致?
前方是一座湖,宛若明鏡,粼粼的賞光優雅的劃開如絲的水面,水雁歇寢在水畔的草從中,顫晃的樹蚜搖落了幾片枯葉,颯颯作響。
因為黑暗,羅蕾萊偎縮起纖細的雙臂,反抱住自己,帶著惶然的目光誣蔑科冷靜地判斷逃脫的機率與最佳路線。
然而,當她溢滿懼意的晶眸在掠過湖岸另一端沙洲時,卻完全愣住了。
宛若一頭跳望湖面的狼,修長而瘦削的高大身影鵠立在沙洲上,一件長及膝頭的開襟黑風衣像隱藏起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暗秘密,當夜風揚起,兩襟翻飛如翼,髮絲虛掩著冷峻的臉龐,太過深邃的眼令她看不清他眸中流動的情緒。
繃得過緊的漂亮下顎俏然洩漏了他惡劣的情緒,踩著黑色軍靴的筆直長腿剛勁地佇立,猶如沐浴在瑩白月光下的一尊雕像,美麗卻冰冷。
羅蕾萊愣瞪著那個她晝思夜想的男人,喉嚨忍不住發酸,她不禁捂起嘴猛咳,甚至咳得淚珠自眼角無聲無息的滾落。
去他媽的,她不是在哭,絕對不是!
「省省吧,他可不是為你而來。」莫裡斯太太嘲笑道。
羅蕾萊不矛理會,逕自咳到舒服了些後,便佯裝若無其事的抹去兩頰的濕濡,泛紅的眼覷過前方湖面倒映出的俊美人影,胸悶更遽。
「東西呢?」施奈德摘下氧氣罩,低沉質問沙洲上的孤狼。
「在樹林裡,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拜倫終於邁開步伐,月光下,鐫深的陰鬱俊臉呈現出銀白色調,朦朧如畫。
施奈德的眼睛因過度亢奮而充滿血絲,他焦急如焚的一再滑動輪椅,不耐煩地出聲催促,「該讓這一切正式落幕了,快把東西交給我!」
「在那之前,先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全告訴我。」拜倫勾起唇冷笑。
「該死的小雜種,在我面前還輪不到你討價還價!」施奈德惱怒不已,一心只想越緊獲知寶藏的線索。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拜倫,省下你的咆哮吧,施奈德。」拜倫不著痕跡的梭巡過週遭,果真如他所料,害怕遭人覬覦,施奈德連平日隨身同行的保鏢都撇下了。
「別以為有羅蘭為你撐腰,就代表你已是他們的一分子,別傻了,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天生的野心家,你身上流著壞胚子的血,無論過多久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你不是背叛了羅蘭把她交給了我,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聞言,羅蕾萊下意識咬住輕顫的唇瓣,企盼能在拜倫的臉上讀出一絲絲關乎歉意的訊息。
出乎眾人意料,拜倫矯健的躍步,雙手放在風衣的口袋中,目光隔著一段距離靜靜梭巡著,最後,燃著兩簇火焰的灼燙目光蒼悒的秀麗臉蛋上。
拂來的晚風凜冽如冰,冷得讓羅蕾萊無法歇止地頻頻喘息,喘疼了胸口,也喘痛了心扉。
「把東西給他。」按捺不住心急的施奈德煩躁的下令。
莫裡斯太太警戒地隨伺在側,從軍裝口袋裡拿出一紙地圖與一隻老舊的腕表,順手拋去,一併落入拜倫的大掌中。
「這兩樣是你父親的遺物,裡面藏有你母親下落的線索,現在,依照約定,你可以把東西交給我了。」施奈德焦急地道。
「這些東西本來就屬於我,何來約定?施奈德啊施奈德,你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過度貪婪便是你最大的弱點。」拜倫的笑容像是綻放出毀滅之前最後的燦爛。
「你這該死的小雜種……」
「她是假的。」
施奈德又目凸瞪,劇烈地哮喘,「你、你說什麼?」
「我背叛你,一如當年你煽動我父親背叛羅蘭,只是這次,我選擇的是正確的背叛。你的野心早被狄海涅看穿,你說你是遭羅蘭拋棄的族人,事實上,那是因為你精心策劃的一場謀權鬥爭失利,所以你便以煽動性的字眼讓我父親追隨你,好淪為你的殺人工具與打手。」
「在這麼多年以後才察覺真相,不嫌太晚嗎?我的小拜倫。」長年密織的謊言之網一瞬間被戳破,施奈德絲毫不覺心虛,反而一臉得意。
多年來積在心頭的不確定與質疑霍然得到解答,原來,他的父親真如同狄海涅曾說過的,只不過是隨時能供遞補撤換的傀儡罷了。
最可笑的是,他曾經為了這個陰謀者出生入死。
沉默片刻之後,拜倫笑容未斂,嘲諷的笑道:「我調查過你的財務狀況,看來,一心想鬥垮羅蘭家族的施奈德已經瀕臨破產邊緣,如今已經自顧不暇,又怎麼會有多餘的心力找回流落在外的孫女,享天倫之樂?」
施奈德臉色倏變,急躁的咒罵,「該死的小雜種!」
「忘了轉告你,據說你被記載在族譜裡的臭名,讓羅蘭人最為反感的一點就是,你是只讓人作惡的法西斯豬。」拜倫掀動薄唇,咧開殘獰的一笑,始終放在口袋中的左手迅速伸出,頓時,一束紅光宛若死神的記號,浮映在施奈德光禿的前額。
眾人俱愣,莫裡斯太太正欲撲身擋下這一記狙擊,終究還是慢了半拍。
震耳的槍聲響起之後,輪椅上的風中殘燭悶哼一聲,斜倒著滑下。
腥紅的血飛濺如驟雨,羅蕾萊顫抖著手撫著自己的臉,胡亂抹了數下,指頭和掌心全染上液狀的殷紅。
「啊——」莫裡斯太太發狂似的嘶吼,拚命想扶起施奈德如斷頸般頹軟垂落的頭顱,血腥味伴隨著湖面的煙風,瀰漫整座幽靜的湖。
羅蕾萊愣愣的站著,膝頭微顫。拜倫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畔,面無表情的俯睨著她。
面對鮮血淋漓的殘酷殺戮,他的神態始終無動於衷,一如初次與她見面時那般寒漠,她心中震顫,儘管施奈德的非人行徑根本已稱不上個人,但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啊!
無法承受施奈德已死的事實,莫裡斯太太喪失心智般不斷高亢的尖吼:「你竟然敢這樣做!我發誓我一定會報仇,我要讓你知道殺了上校的下場會是生不如死!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你父親的葬身之處還有你母親的下落!」
拜倫置若罔聞,只是瞟她一眼,便又轉向猶然呆愣的單薄纖影,眸子晦澀陰鬱。
「都結束了,你可以……」
「都是假的?你對我說過的話……全是假的?」
幽邃的銳眸毫無遮掩的迎視羅蕾萊蓄滿水霧的雙眼,以能摧毀一切希望火苗的冷冽口吻淡淡的回應,「沒錯,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的身份,都是假的。」
羅蕾萊緩緩掩下黑睫,透澈的大眼凝結著即將傾洩的濕意,感覺森冷的寒意攀上她的身子,輾轉漫上發顫的胸口,凍結了所有的感官。
「那印記是怎麼回事?他們說的抽血檢驗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說了一個十分蹩腳的謊言。」太過平靜冷然的俊容完全窺探不出任何一絲情緒波動,拜倫侃侃地道:「那個屬於羅蕾萊的疤痕,是個證明身份的特殊印記,施奈德知道這件事,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來幫你烙上;抽了血的針筒在交給莫裡斯時暗中轉手掉換,我給她的,是真正羅蕾萊的血液。」
「究竟誰是真正的羅蕾萊?」絕望的痛苦遠比撕裂她的心要來得更難捱,比面對死亡還要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