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夏晴風
她下意識撥撥亂髮,開口問:「安東先生嗎?」
七點是他們約定的時間,現在六點五十。學長說,安東先生是個守時的人,通常只會早到或者準時,不太可能遲到。
「對。」安東回應,收斂了遊蕩的心神。
「不好意思,讓安先生親自跑這趟,因為學長在電話裡說得很急,我也不知道該帶哪些作品,謝謝安先生願意親自來,這樣方便直接看所有的作品。」她笑容燦燦,退了兩步,「請進吧。」
安東沒說話,踏進小套房在門前換上了室內拖鞋。
套房陳設很簡單,一張擺在地板上的床墊,鋪了花色中性的水藍、深藍格紋床包,床對面整片牆是書櫃,床旁有張L型大計算機桌兼作書桌。
房間角落有個迷你型流理台,一旁有微波爐和熱水瓶,以及單門冰箱。
安東目光回到L型桌子,桌上擺著方形相框,相框裡不是照片而是一幅手繪花邊圖樣,中間一行娟秀字跡寫著——
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安東怔愣了下,走向桌子,沒出聲詢問便逕自拿起相框。那行字底是白色,字體外圍由淡紫色往四邊擴散成深濃的紫,花邊是或紅或藍、或大或小的百合花葉編繪出的圖樣。
艷麗的花色,襯著那行沉重的字。
男人神情染上幾許複雜,轉頭望向站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一小段距離的她。
「呃……那是一位德國哲學……」方安淇開口想解釋那句話的出處。
「尼采。」安東簡潔地接了話。
「對,是尼采。你也知道。」她笑著走向他。
「我辦公室牆上也掛了這句話。」
「真巧。」臉上笑容擴大。
「妳為什麼挑這句話?這是妳寫的吧?」安東犀利的目光直瞅著她,像是想看穿她。
……在她身上沒有絲毫痛苦的氣息。
「沒特別原因,只覺得這句話很能激勵人。字是我寫的,旁邊的圖也是我畫的,如果你喜歡可以送你。我想,這句話對你有特別的意義,你應該是……」她忽然住嘴不說了。
安東看她低下頭,像是小孩知道自己說錯話的模樣,他沉默幾秒,接她的話說:「我應該是個痛苦的人——是妳剛想說的話吧?」
方安淇抬頭迎向他的視線,笑了笑,算是默認。
兩人挨過幾秒沉默,她收住幾分笑,面色透著淺淺尷尬,聲音卻十分柔軟,「安先生應該是個痛苦的人,我想我不會看錯。人要看開些,才能快樂。」
說完,她朗朗展開笑容,彷彿想將快樂分給他似的。
「妳為什麼篤定我是痛苦的人?也許我跟妳一樣,只是覺得這句話能激勵人。」安東沒感染到她想傳遞的快樂,反倒皺緊了眉頭。
她有片刻沒出聲,只是睜著明亮雙眸看著他,想了想,她才溫溫開口,「我有個特別的職業病,會自動將人代換成顏色,對我來說,你身上的顏色是墨藍色,中心墨黑,外層調著深藍,深藍表示痛苦憂鬱,墨黑則是你的陰暗面……」
「妳不怕拿不到Case?」直接打斷她的話,他厭惡被看穿的感覺。
「我說話太直,惹你不高興了。」她撥撥前額劉海,面色微紅,「學長也念過我,要我別老是直來直往的說話,容易得罪人。」
她輕輕歎口氣,眼色明亮的望著他,語氣起了轉折。
「可是我覺得人生太短,彎來折去說話好浪費生命,我寧願把珍貴的腦細胞用在我喜歡的事情上,而不是浪費在該如何說話才不會得罪人這種小事。我知道你可能會不高興,但是……」她聳聳肩,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安先生,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我要很快樂、很快樂地過日子,而且要活得很長很久,不想為了別人而顧慮太多。我是個自我的人,如果幾句話惹得你生氣,不把Case給我,我也不會怎樣。」她笑說。
「妳跟陳劍文很好?」安東突然問。陳劍文是幫方安淇引線的公關組長,這問題顯得有些突兀。
她神色複雜幾分,看他的目光卻依舊澄澈清明,「學長一直很照顧我。」
「你們在交往?」
「沒有。他追求過我,但我拒絕了,我對他沒有那種感覺。」
「妳喜歡哪一類型……」安東直覺想問卻沒問完,因為意識到問題越界了。
「像你這型。所以對你說話,我會更直接。」她笑顏盛綻,語氣輕鬆,彷彿她剛剛說的話,只是在聊今天吃了什麼。
安東怔愣,她的直接、坦白,讓他一時無法做出反應。
「安先生放心,你只是想問我喜歡哪一類型的男人,而我也只是乾脆地回答你,是你這類型,不代表我已經喜歡你。」他詫異的表情太明顯,她只好開口解除尷尬。
「我已經有未婚妻。」許久,安東才回說。
他很困惑,被胸腔包裹住的心臟,怎麼好似鬧了場地震?當她笑著說「像你這型」時,他的心,剎那間轟轟像雷鳴作響。
「我剛說的話,你沒聽懂嗎?」她的笑轉為溫和。
第章(2)
安東沉默,想起下午陳劍文概略介紹了「方安淇」,二十三歲,跟陳劍文同樣是台灣第一學府企管系,大二開始學插畫,大四接了幾件出版社Case,市場反應不錯。
畢業後,她曾在某大企業工作半年,但不愛朝九晚五的生活,決定將插畫當全職工作。
來之前他曾好奇想像她該是個熱情奔放、愛自由的女子,於是決定親自跑一趟,但他沒想到,真實的她,竟比他想像的更熱情直爽。
她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我要很快樂、很快樂地過日子,而且要活得很長很久,不想為了別人而顧慮太多。」那語氣流露出一種萬夫莫敵的豪氣,令安東心折,歎息。
「我懂,我擔心的是我自己。」他無奈地臣服於她的坦率,不自覺也跟著坦率了。
「喔——」她應了一聲長音,接著爽朗笑開,「所以你趕快表明自己名草有主,要是我控制不住,你一定也控制不住,但你已經先講明了,所以之後一切不良後果我得自行負責。嗯,我懂。」她點點頭。
安東被她的直言快語堵得無話可說。儘管她說的是他心上轉的念頭,但她如此毫無顧忌的挑白了說,讓他有些難以招架。
「安先生,不好意思,要委屈你坐地上。」方安淇從床上拉來兩個方形軟墊,鋪在木質地板上。
安東沒說什麼,坐下了。
方安淇走到書櫃前,彎腰從下層抽出好幾本厚重資料夾和幾本書。
「你想先看書,還是舊圖稿?」她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切入主題,彷彿剛才說話中小小的「擦槍走火」沒發生過。
「我喜歡陳劍文給我看的那類作品。」他也想公事公辦,但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中間只隔著一迭數據夾、書籍,距離這麼近,他聞到一股女性的香氣。
那淡淡芬芳削弱他小部分的專注力。
方安淇面有難色地撥弄頭髮,軟聲說:「我不知道學長挑了哪些作品。學長交遊廣闊,常幫我介紹Case,所以有我全部的插畫復本,至於書冊,我也都各送過他一本。」
「聽起來,陳劍文真的很照顧妳。」
「我讀國中時就認識學長了,他家頂樓加蓋租給我們,所以我跟學長當了六年的鄰居,搬家後,湊巧又讀同校同系,他對我真的非常好。」
安東深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好半晌,像是想對她說什麼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
清了清喉嚨,他回歸公事,「有張圖讓我印象深刻,大樹下有鞦韆,鞦韆邊飛著……」
「精靈嗎?」方安淇邊接話,邊挑出一本厚重的灰色數據夾,翻開中間,便是安東說的那張插畫,「是這張吧?」她將資料夾遞給他。
「對。」資料夾透明膠頁下,那張原稿周圍已有些褪色。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你為什麼對這張印象深刻?」她笑問。
安東隔著透明膠頁,觸摸那張圖說:「因為精靈表情生動,沉默的飛在鞦韆旁,像是在等待誰。」
方安淇望著他想,陳劍文也看過這張圖,卻只能說出「很漂亮、構圖色彩鮮明生動」這類結論,而他卻注意到精靈的表情……
他剛毅的神情在這時流露出柔軟線條,原本抿緊不笑的唇,顯得有些溫柔,雖然他依舊沒有笑容,但如劍般充滿銳氣的濃眉轉溫和了。
她相信,那張插畫的確深深打動他。
「我當初接這Case,心情很難受,畫這張圖時眼淚還流個不停。這Case是個可憐的媽媽委託我的,希望為她生重病的寶貝獨生女畫一本插畫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有個小女孩跟精靈是好朋友,他們每天下午都相約在鞦韆下玩耍,後來小女孩生重病,沒多久就上天堂了。但精靈不知道,依然每天到鞦韆旁等待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