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決明
睚眥已經吃飽,倒杯熱茶啜飲,她負責收拾殘餚剩羹,從她臉上,他看到「心滿意足」這四字淋漓盡致的發揮,她認真把最後一絲鮮甜蟹肉從蟹螯裡挖得乾乾淨淨,如果她的牙夠硬,她會把蟹殼咬碎吞下。
那只蟹可以瞑目了,她舌頭快要伸進去把它徹底舔舐一回,肉都沒了,汁也不放過。
她清空盤上所有食物,在睚眥強力要求兼動口也動手的脅迫之下,一雙油膩膩小手被他按進那盆洗參水裡,搓洗得潔淨如新,她無視他的瞟瞪,痛痛快快打起好幾個飽嗝。
她人生——不,是「參王」第一次明白何謂吃撐的滋味,不只是吃撐,短短一日,她嘗到好多首次的經驗。第一次踏進滿滿全是人類的地方;第一次付銀兩去換竹圈圈;第一次套中小玩意兒的歡喜;第一次吃到人類料理的食物;第一次與誰結伴,沒有目的,胡亂逛著……
她抿嘴含笑,不待他幫她擦乾手,胡亂甩甩,急乎乎跳上床,打開滿載的錦袋,嘩啦啦倒出所有東西,開開心心一件件拿起來細瞧、把玩,套中的東西,她不完全明白是什麼,自然要詢問旁邊那只事事比她懂得多的龍子。
睚眥不算冷淡但也稱不上熱絡,解釋了廉價的假玉手環是套在手腕上,錢囊可以裝銀子,珠花用來簪發,珠鏈妝點姿色,銅鏡能隨時攬以自照,她自個兒套中的綠色圓圓小東西叫耳珠,她追問下去,聽到必須在耳垂上穿刺出耳洞才能佩戴時,不由得一臉驚嚇,直嘀咕著「聽起來好痛」。其他還有小竹笛嗶嗶吹出單調卻好響亮的音調,木槌球不過是騙騙三歲孩童的小玩具——全是些不值錢之物,她竟也能聽得專注,眉開眼笑地打量它們,好似多稀罕一樣,再三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她的心眼和她的貪婪只有螞蟻般大,所以容易滿足,不用金銀珠寶就能博她歡心一笑。還有,她的智慧也和螞蟻同等——她真敢把牛銅鈴送他!
「這可是我這枝靈參第一次親手套到的東西,多珍貴呀,你不用感動道謝啦,趕快掛起來吧!」以後遠遠就能聽見他脖子上銅鈴在響,人未至,聲先到,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睚眥眸光森冷,用視線在砍殺她,更想捏碎她塞在他掌心的鬼東西。
「你自己留著用!」直接丟回去給她,不留情面。
她嘴裡含糊其辭,瞅著他,像在偷偷罵他,最前頭幾句確實是的,她罵他不知好歹,罵他嘴壞心壞,罵他踐踏她的心意,但越罵,唇形越放緩,沒有聲音的語言,變得軟綿無力……
而且,我以後也用不到呀……
睚眥聽到了,更應該說是「看到了」,她落寞的沮喪表情。
她在不久的「以後」,確實是用不到銅鈴抑是錦袋裡那堆雜七雜八的廢物,死去時,孑然一身,身外之物,什麼也帶不走,興許只剩加快相隨。
睚眥拒絕任何心軟浮現上來,他需要做的,僅是讓她苟延殘喘幾日,多看幾天世間光景,然後,把她帶回龍骸城丟給魟醫,其餘都別多想。她的高興、懼怕或哀愁,全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他無關。
「我們只是暫租一間房清理你吐了我一身穢物,下午還很長,我們再去走走看看,或是你玩了一上午就覺得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甘願跟我回城?」
「還不夠!我要再去逛!」參娃跳起來,連忙下床,好似怕他會改變心意,方才佔據心頭的一抹陰霾又飛快散去,臉上恢復笑靨。
「東西收拾拾,走吧。」見鬼了,他竟然覺得這株參越看越嬌俏,越看越像女人!她明明是個連胸部都沒有的傢伙……
床上小玩意兒掃回錦袋裡,打結收好,拽進懷裡。
「我不要再走過去很臭很臭的樓子,我從這邊下去。」她指著面向大街的窗,寧願一躍而下,也不想去聞四喜樓飯館瀰漫的人參雞湯味。
「說什麼傻話,鼻子捏住不就行了。」
「那味好濃,我一定會再吐一次。」
真是株麻煩的參。
他不介意她再吐一次,但他很介意自己再被她吐一次!
他捏向她的鼻,狠狠地,她痛得大叫,拍掉他的手。
「你做啥?好痛!」參娃摀住紅鼻,投以不滿眼神。
「這樣便行了。」睚眥抓著她右臂緊系綁的絲帶,領她出門。
「不要抓我的參須啦!你再這樣我也要扯你龍鬚哦!」
「法術水準不同,我的龍鬚藏得可好了,你找不到。」
兩人邊鬥嘴,邊走下長長木階梯,她才正奇怪滿樓子一絲味道都聞不到,來至二樓,仍是高朋滿座,而那些可怕刺眼的白盅依然在每個人手邊擺上一碗,她卻嗅不著令她作嘔的人參雞湯味。
她鼻子壞掉了嗎?
鼻翼努力翕動,吸進大口大口氣息,就是吸不進任何氣味。
她分心地想著,迎面撞上另一位從小廂房魯莽蹦跳出來,滿嘴急嚷「好餓好餓我要吃飯」的年輕姑娘。睚眥出手拉參娃入懷,免去她狼狽跌跤之險,可參娃不懂,為何他要按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從他胸口抬頭,掌心的力道足以稱之為強烈,她的臉頰完全密貼著他的龍鱗薄甲——那並不是一件縫上甲片的衣袍,而是貨真價實的青彩龍鱗,等於是他真身的一部分,更代表她此時肌膚熨上的,是他的身軀。不知怎地,這個莫名的胡思亂想,教她驀然感到燥熱。
「好香哦……」與參娃相撞的黑背紅裳姑娘不動如山,踉蹌不穩的只有參娃一隻,姑娘圓潤臉上笑意好深,抽鼻聲大到毫不掩飾,猛嗅參娃身上馥郁參香,資深老饕的模樣,宛如嗅到了世間極品。
「睚、睚眥……」她快被睚眥壓進他的身軀裡面,擠扁臉蛋,堅硬的龍鱗刮得她好痛,她出聲要他趕快鬆手。
「靈參的味兒——」圓臉姑娘又驚又喜,再聞一次,更加篤定。「是靈參的氣味!她她她她……」
「走!」睚眥不多加理睬,攬緊參娃便要會帳離開,參娃在圓臉姑娘一喊出「靈參」兩字時,身子早就僵硬不知所措,全由睚眥抱著走。
「等等嘛!是靈參對吧?」圓臉姑娘趕忙攔在兩人面前,嘰嘰喳喳:「你在哪裡找到的?我也一直好想吃看看靈參是啥甘甜滋味!靈參很會跑耶,我試過好幾次,怎麼都逮不到它們,你怎麼做到的?教我教我——再不然,我跟你買靈參好不好?別走嘛,先別走嘛——」
睚眥瞄都不瞄半眼,繞過圓臉姑娘,逕自下樓,而參娃不敢抬頭,屏著氣息,埋首睚眥胸前,嚇得不輕。
「我、我被認出——」她囁嚅。
「噓。」他要她稍安勿躁,他付完銀兩,加快離去的步伐,圓臉姑娘追趕於他身後,還在嚷嚷。
「那那那那你告訴我怎麼抓的嘛?它們咻地一下子就潛到土裡面,我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它們,我這輩子啥參都吃過,就是沒吃過靈參——小刀小刀你來得正好!我看到靈參了!」她挽住一名男子,要他幫她追靈參,男人手裡托著盆大的湯麵,驚訝於愛吃的她竟能無視於它,足見靈參對她的吸引力多強。
被喚做「小刀」的男子目光隨她手指方向落去,只能看到睚眥壯碩的背影,及他懷中之人的飄飄裙擺。
「我沒瞧見靈參。」
「那個男人懷裡——不,他應該是條龍——」圓臉姑娘脫口的「龍」字被小刀騰手捂蓋,沒能發出來。
他低聲告誡:「你忘掉自己身處何地?」在西喜樓裡口無遮攔喊龍叫靈參,是想暴露自己亦非人類的事實嗎?!
他們每過百年便回到四喜樓一趟,人事已非,物換星移,這裡再無故友,熟識的那些臉孔早已壽終正寢。他們重新在此求得廚子灶頭一職,工作數年,再離去,下回重返,又是一個百年。
在這裡,他們便是一對尋常夫妻,丈夫工作勤勞,刀工一流,做菜手腕高明,妻子……除了吃之外,一無是處。
「可是……靈參耶……夢幻極品耶……我抓百次也百次空手而回的靈參耶……」好不容易遇見珍品的這種時候,哪可能冷靜?
聞聞那香氣,好濃好迷人,帶些甜孜孜味兒,一般小參絕對沒這等能耐,她真的好想吃看看哦,一小根參須也行。
「我只看見他抱著一個人。」是男是女則無法辨清。
「靈參會變成人形哦,聽說超過一百年修行的參才有這種本領,也更加倍的補……」
小刀拉住她想追上睚眥的身勢,歎了氣。
「何須吃靈參才能補?我一日照六餐餵你,費心為你烹煮的膳食,兼顧蔬果肉類五穀,營養均衡,要你吃得飽足又健健康康,仍是不夠嗎?非要靈參補氣養生?」
「你煮的很好吃呀,我都有吃飽飽,但人家嘴饞嘛……」上好食材由他手中做成美味藥膳,光用想的,她口水就不停氾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