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杜默雨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洩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醜!給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醜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睛。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摸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裡,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裡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歎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於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乾草,想為自己御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舔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於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乾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裡,癡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醜、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聽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裡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聽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鬍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塗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髮,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乾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塗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塗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製的泥娃娃,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碰觸,乾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塗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捨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裡。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髮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髮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髮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乾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裡,隱約聽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遊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於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裡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於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鬍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