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杜默雨
她捧著變得沉重的碗,抓著筷子,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想講的話就來到了嘴邊。「好吃,你吃。」
「我住城裡,常常有機會吃新煮的肉,這給你吃,別放太久,最遲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變了、壞了,就可惜了。」
她癡癡看著他的笑臉,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陽,是她不敢逼視卻又喜歡曬著的太陽。
她慌地低下頭,眼熱熱的,臉熱熱的,身熱熱的;她想到了送進窯裡燒製的陶俑,大火焚身後,便是脫胎換骨,從泥巴變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燒製不成,崩裂毀壞,連泥巴都不是了。
每過一個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條線,四條直線,再劃一橫,這樣就過了五天,待劃滿六個五天後,季孫陶如期來了。
他的臉色臭得可怕,那樣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張胖臉塗了一層糞,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擠成一團。
「我看在吳青的面子,這次多給你幾條乾肉,吃撐你了!」
她這才發現有一輛牛車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幾個陶甕和陶缽,有滿滿的米,滿滿的鹽,滿滿的乾肉,還有滿滿的乾果和麵餅。
「什麼吳國公子!還不是被吳王和伍子胥趕出來的流浪漢!」季孫陶的火氣很大,嘮叨個不停。「南蠻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禮樂!聽說吳國人成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這還像話嗎!魯國是有教化的禮義國度,也只有陽虎那個天誅地滅的叛徒才會收留吳青這樣的野人!」
她聽得出他很不高興,似乎是在罵吳青,她忽然覺得他很吵。
「嚇!」季孫陶終於發現走來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兒,你站住!你該不會學了我的話,再說給吳青聽吧?」
她搖頭,她根本學不來那麼多複雜的話。
「不能說啊。」季孫陶緊張地道:「我今天說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吳青說,你要敢說,我以後就不跟你買陶了。快!跟我說,你不說。」
「不說。」
「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醜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裡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乾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隻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脫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躂趴躂踩著泥濘,辟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裡,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臟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裡,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捲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裡,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裡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裡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裡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纍纍地回來。
至於他給多少乾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碰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瞭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睛深深地凝視她,裡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摸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摸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裡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鬆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裡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彷彿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裡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裡,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癒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裡,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幹。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裡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裡相望,她的長髮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髮,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鬆,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