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杜默雨
「吳山鎮山明水秀,他搬來很好呀!我們幫他找地蓋房子,落成那天我再送他家一對大花瓶!」
雞同鴨講。不,是顧左右而言它。莫離青感覺到這個小妹子……唉,真的不小了,他越來越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她了。
「白顥然一直說離青哥哥有眼光,我說,那還用你說!」竇雲霓笑意甜美。「有人誇離青哥哥,我就很開心;可石大爺倒埋怨你呢,他寫給爹的信,我都看了。」
「你就再做一套『吃飯的傢伙』賣他吧。」莫離青知道是這樁事,露出笑容。「我講吳山白瓷的特點,順便給他瞧瞧,他就想要了。」
「你怎不賣他呢?他出價從一百兩加到五百兩,你發財了。」
「我還要拿來吃飯,賣掉就餓肚子了。」
「哈哈!」她好樂,一雙明眸更顯水亮。「我不做了,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吃飯的傢伙』,只給離青哥哥的。」
莫離青又說不出話來了。
「我那天見你回來很歡喜,只顧著看禮物,忘了問你出門累不累。」竇雲霓瞧著他不自在的神色,聲調轉為軟膩。
「不累。」
「喜歡我縫給你的新被嗎?」
「舊的還可以用,怎就換新了?」
「喜不喜歡嘛?」
「蓋著很暖和。」
「嘻嘻。」竇雲霓嬌笑如鈴,長長的羽睫眨了眨。「你怎不坐呀?我老抬頭看你,很累耶。去,去你小桌那邊坐。」
「雲霓,今天我來,是說正經事。」莫離青往桌面放下一個銀紅色香包。「這個。」
「被你發現了!」竇雲霓吐了小舌,一副做錯事被抓到的模樣。
由於她剛出生時哭個不停,是一個師父送了一張符才讓她止住啼哭,後來娘親便用油紙裹好符咒,縫了這個香包給她隨身配戴。
她懂事後,將香包放在枕下,夜夜伴她入眠;這回她趁送他「吃飯的傢伙」,將香包放在檀木盒底,上面鋪了木片隔板和絲絨襯墊,不拿開來根本無從知曉盒底藏了這寶物。
「還你,這我不能拿。」莫離青又道。
「給就給了,這是制伏小兒夜哭的玩意兒,我早不亂哭了,還要這做啥呀。」她拿指頭推開香包。
「我也不夜哭啊,雲霓你快收起來。」他很無奈。
「才不是制你夜哭,給你就是了。」
「這是靈符,保佑你平安長大,怎隨便給人了?」
「這符不靈了,我都長大了,還保佑什麼?」
「既然不靈,你怎麼拿來給人,沒有誠意。」
「嘻!那可不一樣。和尚的符咒過了十七年,我不哭,也長大了,靈力當然消失;可這回雲霓仙姑親自在佛前祝禱加持,又靈了。」
「哎,你呀!」莫離青啼笑皆非,只得再道:「你給了我,要是伯母問起,你怎麼說?」
「我就說給離青哥哥了呀。而且娘早忘了,她後來求給我的護身符才多呢,一天配上一個,一個月也戴不完。」
「我還是不能拿。」
莫離青豈不知她暗藏這件小物的真正涵義。問題不在於這符靈不靈,而是香包曾由她貼身佩戴,又曾夜夜放在她的枕下長達十七年,已是滲進了她的呼息和馨香,然後再來陪伴他!
「離青哥哥不好意思拿,那我們以物易物好了,你的彩石給我。」
「咦!以前我瞧著喜歡,你老說要給我,怎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她贈香包,他送彩石,這……幾乎是交換信物了。莫離青只覺得自己好像在推磨,怎麼轉都轉不開雲霓這個圈。
「好凶!」竇雲霓不理他,轉過身去。「我好忙,離青哥哥,你回去坐好啦,喝口茶,看看書。」
「小姐!開窯了!」小學徒在門外喊道:「唐師傅請你過去。」
「好,這就去。」竇雲霓起身,左手握住莫離青的右腕,右手拿了香包塞進他掌心,笑道:「收好喔,可不能弄丟,當作你幫我保管。」
她都這麼說了,他只能望定她慧黠的笑容,握緊了香包。
「你桌子堆了一些東西,快去收拾乾淨。」
她說完便轉身跑開,揚起的裙擺飄呀飄,有如波濤向他襲來。
莫離青攤開手掌,凝看香包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地收進懷裡。
走到他平日寫字的桌邊,桌面並沒有散亂堆放東西,而是由兩尊小泥娃娃壓住一張紙--這就是她一直要他過來的原因?
一個是他,一個是雲霓;他的沉穩,她的美麗,特徵明顯,維妙維肖,肩並肩,排排站,彼此垂下的左右手幾乎碰到一塊兒。
他輕按泥娃娃,輕輕抽起紙箋,上頭是雲霓再怎麼練還是顯得稚氣的筆跡,以致於需在瓷器題字落款時,往往皆由他代勞。
一看文字,他心頭猛跳一下,忙扶住桌子,再定下心神,慢慢讀了下去;在這秋涼的天氣裡,他身體熱了起來。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元代管道升寫給丈夫趙孟俯的我儂詞。他曾找來很多有關陶瓷的詩詞,教她體會文人描述瓷器的佳句,卻刻意忽略這闋簡單易懂的小曲。
她還是看到了,還抄給他看,用心再明顯不過。
他再也不能當作是小妹子天真直爽,總愛拿有趣的事物向他獻寶。
他握住紙箋,坐了下來,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排泥娃娃。
那是雲霓隨手捏、隨手放到他的窗邊,乾裂了就丟掉,時時替換,什麼樣的娃娃都有,其中一尊是一個打坐的小沙彌,兩手還交迭在腹前,坐姿端正,卻轉頭咧開憨笑,跟停在肩頭的一隻小雀鳥說話。
本該靜心修行,可他的心,為何定不下來了?
第4章()
秋涼的午後,竇我陶趁女兒和師傅討論新瓷的式樣,沒空找她的離青哥哥,便換他找了莫離青過來。
「離青,我先讓你知道,我已經跟洪城的白老爺說好了,明年春天就給雲霓和顥然訂親,最遲年底就會成親。」
「這很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這幾年很多人跟我們夫妻說你的婚事,你既然沒打算,我也不勉強,但你總不能就這樣打光棍下去吧?」
「老爺,離青目前無意婚事,多謝關心。」
「雲霓耽擱了你這麼多年,我很過意不去。」竇我陶坐在上位,沒有一絲過意不去的臉色,還是擺足了大老爺派頭。「我都要嫁女兒了,你再不成親,有個自己的家,你知道雲霓那性子,八成要你一起陪嫁。」
「我會跟她說清楚,改掉她的孩子脾氣。」
「我看你還是快快成親,免得她想出什麼主意絆住你。你知道隔壁村的王員外吧,我們常常往來,他女兒今年十八,相貌端正,溫柔賢淑,我會給你一個寶家窯的管事職份,也不委屈她嫁過來了。」
「老爺,我要離開竇家窯。」
「什麼?!」竇我陶瞪大銅鈴眼。「你要去哪裡?」
「我離鄉十幾年,想回去看看。」
「還會回來嗎?」
「有空的話,偶爾回來作客吧。」
竇我陶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打從這小子來了以後,他每年都會問他什麼時候走。小子是想走,女兒卻不給他走,後來他也不問了,只能認命留下這小子;如今他要走,還暗示不回來,他總算可以放心安排雲霓的婚事,憂的卻是雲霓肯讓他走嗎?
「雲霓那邊你怎麼說?」
「不說了。」
「你不說,叫我怎麼跟她說?」竇我陶最怕女兒發脾氣了。
「我還是會跟她說我要回鄉;至於離開後,我會寫信跟她報平安,過幾個月後,慢慢就不寫了。」
慢慢地,一步步地離開雲霓,這是他唯一想到最不傷害她的方式。
人走遠了,時空分隔,舊情便淡了,她總會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她都準備嫁人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慢慢寫,要寫到什麼時候?」
「我會說,我已經在家鄉娶妻生子。」
「很好。」竇我陶點頭,頭一次贊同他的說法。「我再送你盤纏,給你一點做小生意的本錢,當作是這十二年來的酬勞。」
「謝謝老爺。」
「你該不會還想出家吧?」那過度安靜的神情讓竇我陶突感不安。
「隨緣。」
竇我陶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莫離青出家與否,不關他的事,最重要的是,這小子踏得出竇家窯一步嗎?
莫離青即將離開竇家窯的消息傳出,人人提心吊膽,每天偷看小姐的臉色,卻見她還是照樣笑,照樣哼曲,照樣蹦蹦跳跳,也照樣拉著她的離青哥哥說話,只是……
青花瓶十支畫壞了八支,逼得師傅不得不趕快搬走,不給她畫;拉出來的白瓷碗胚像水缸一樣厚,師傅看了直搖頭,乾脆搗爛回胚泥。
作坊的窗台也不再擺上新的泥娃娃,舊的泥娃娃干了,裂了,繃壞了,莫離青默默掃起泥土,丟到外頭地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