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杜默雨
「呵!」小臉蛋仰起,綻開一個憨甜的笑容,仍泛著淚水的黑眼珠變得靈動,滴溜溜地轉過他的臉孔。
莫離青舒了一口氣,摸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巾子。
「雲霓好乖,哥哥幫雲霓洗把臉。」
他將巾子浸了水,擦去雲霓臉上的涕淚,小小的臉蛋軟嫩得像塊豆腐,吹彈可破。他細細抹了幾回後,再帶她來到池邊,蹲下將小身子環抱在胸前,抓著她一雙小手浸入水裡,仔細幫她洗去沾了滿手的泥巴。
她的手已經很小了,十隻指頭更是又細又軟,有如新生的嫩筍尖,他得很輕、很輕地搓揉,生怕一個不小心,他的大指頭會拗斷她的小指頭。
懷中小人兒變得安靜,似是很放心地倚靠著他,小辮子搔動著他的臉頰,孩童的香軟奶味撲鼻而來,他不覺逸出溫煦的微笑。
秋風吹來,水面泛出一圈圈漣漪,有了些微涼意。
「好了,哥哥幫雲霓擦乾手。」
「唔……」她的小頭顱垂了下去。
「啊?睡著了?」
他露出微笑,一個小孩兒早起走了這麼遠的路,應該很累了。
拭乾她的小手,他一把抱起小人兒,讓她趴睡在他的肩頭;轉頭看到地上的兩個泥娃娃,也不管濕黏,拾起就拿在手裡。
走上小徑,瀑布水聲漸行漸微,取而代之的是他踩動落葉的腳步聲,穿過林間的風聲,以及遠處更高山上的鳥啼聲。
「哎!我的金剛經。」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記起那卷被他遺忘在翠池邊的經卷。
算了,眼下先送小姑娘回家重要,希望今天不要下雨,也莫要沾了露水,他明天再過來取吧。
他加快腳步,前方忽然傳來講話聲響,好像很多人往這邊來了。
「老爺,應該沒錯,傻和尚指的方向就只有這條山路。」
「走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人影,傻和尚會不會亂指路?!他要敢騙我,我就再也不佈施給覺淨寺了。」
「啊,老爺,是小姐!」
莫離青停下腳步,看到七個男人跑了過來,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神色緊張,其中一個穿著綠底繡金華服的胖爺,顯然就是那位老爺。
銅鈴眼,招風耳,大闊鼻,圓鼓鼓的兩頰,長長的大鬍子,這……簡直是將大老爺泥娃娃著上顏色,吹口氣讓他活過來了。
他目瞪口呆,抱著小人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賊拐子,快還我女兒來!」大老爺立即跑上前要抱雲霓。
「你是雲霓的爹?」
「你怎知道她叫雲霓?!」竇我陶一雙肥手伸進莫離青的胸前,準備抱走小人兒。「一定是你這賊拐子下了工夫探查,意圖拐我家雲霓。」
「竇老爺你誤會了,是她自己說她叫竇雲霓。」
「她自己說?」家丁們面面相覷。「小姐從來不會說話啊。」
「呸!雲霓會說話?!我立刻去覺淨寺佛祖前磕一百個響頭!」竇我陶怒氣沖沖,又見女兒一動也不動,更是驚恐不已,急著扯人。「你是迷昏她還是欺負她了?她怎麼了?」
「竇老爺,雲霓沒事,她只是睡著了。」莫離青趕緊解釋道:「她說有人叫她來,可我一早就待在翠池,沒看到別人。」
「哼!謊話說第二遍就沒用了,你們還不將這小子綁送官府!」
六個家丁加入搶人的戰局,莫離青不欲雲霓被拉傷,又被竇老爺一雙肥手掐得發疼,早就放開了雙手,可脖子卻被勒得緊緊的,那是仍趴在他肩頭的雲霓伸出一雙小手,緊抱他不放。
「快放了我家小姐!」家丁吆喝道:「乖乖跟我們到官府!」
「我放了啊。」莫離青無奈地放開雙臂,只見小人兒仍吊在他脖子上,他隨即又抱住她,輕聲道:「雲霓,你爹來了,跟他回家吧。」
小臉蛋往他肩頭蹭去,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雲霓啊!」竇我陶轉為一張哭喪臉,好不哀怨。「爹來了呀,嗚,爹找你找得好辛苦,一早不見了你,爹娘幾乎翻遍吳山鎮,嗚……給爹抱抱啊,別讓這個賊拐子給騙了。」
「竇老爺,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只是巧遇令嬡……」
「你閉嘴!看你到了衙門還敢不敢繼續騙人!走!見官去!」
竇我陶用力拉扯莫離青的袖子,突然被這麼一拉,莫離青腳步踉蹌了下,但他仍穩穩抱住懷裡的小人兒,倒是竇雲霓抬起了頭。
「雲霓,來,爹抱你回家去。」竇我陶滿懷希望地道。
小雲霓睜開一雙大眼,猶茫然無神,小嘴微噘,像是被吵醒似地很不開心,好一會兒,才將目光放在眼前的鬍子胖臉上。
「雲霓,我是爹啊。」竇我陶伸長一雙手,急急地道:「你是爹的乖女兒,爹疼你喔,咱回家吃甜果子,不要跟壞人在一起。」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圓黑的大眼睛轉為清亮,直直瞧著她的爹。
「呸。」嬌滴滴的童音迸了出來。
竇我陶登時被這聲呸打得動彈不得,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大大的,銅鈴眼也瞪得更大。
「小小小……小姐說話了?!」家丁們也全部呆住了。
「哥哥不是壞人啦。」
甜嗓又迸出第二句話,竇我陶仍是處於極度震驚狀態,傻愣愣站著,淚珠滾滾而出,伸向雲霓的胖手微微顫抖。
莫離青感受到大家的震驚,頗為驚訝今天竟是雲霓第一回開口說話;再看竇老爺老淚縱橫,顯見是個極為疼愛女兒的父親,難怪剛才一副要跟他拚命的狠急模樣了。
「雲霓,跟你爹回家了。」他意欲將雲霓抱還給竇老爺,但小人兒卻越發緊摟他的脖子,又將一張小臉蛋埋進他的肩窩去。
竇我陶不再搶人,只是怔忡看著女兒,待看到小人兒不理他,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抹袖放聲大哭。
「五年了,雲霓你終於出聲了!嗚嗚,我盼了好久,原來雲霓不是啞子,我好高興,好高興啊!嗚哇!我的寶貝雲霓會說話了啊!」
家丁有的蹲下來陪老爺抹淚,有的不知所措地看老爺痛哭流涕,還有的撿起掉落在地的兩尊泥娃娃。
大老爺依然指著人罵,傻和尚也依然笑哈哈;或許,這世上並沒有太多需要在意的事情,由人嬉笑怒罵又如何;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不如抽身而出,自在笑看這個紅塵俗世吧。
吳山鎮人人皆知,竇老爺和竇夫人成親二十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寶貝女兒,可這位大小姐出生時哭了三天三夜,聲嘶力竭幾乎死去,後來是一個出家師父路過,念了一篇經,送她一個符,這才止住哭聲,卻是從此變成了啞巴,不但不哭,更不曾開口學說話。
她不愛人抱,不愛玩耍,就只愛捏泥娃娃。如今到了五歲,呸了一聲,開始說話,吳山鎮百姓傳為奇談,津津樂道。
可小姐開口了,懂事了,不再只是安靜捏泥巴,竇府的僕人可累了。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阿富和阿貴賣力比劃,雙手往上圈出一團白日,再匆匆向下晃了晃,當作是黃河之水奔流入海。
「欲窮千里目。」阿富拿手掌放在眉上搭帳蓬,四處望瞭望。
「更上一層樓。」阿貴沒有樓可以上,只好學猴子抱著樹幹往上爬。
「哈哈!」旁邊十來個奶娘丫環僕婦都笑了,才一開口笑,又馬上掩了嘴,個個緊張地望向小姐。
竇雲霓睜著大眼,紅咚咚的小臉還淌著淚痕,手上抓著一管毛筆,微張小嘴,愣愣地看完阿富和阿貴逗她的戲碼。
總算安靜了。眾人抹了汗,偷偷地吁了一口氣。
「嗚哇!」好無聊,一點都不好笑,她不買賬,拿筆往紙上亂戳,哇哇大哭道:「我要離青哥哥!我要離青哥哥啦!」
奶娘著急地望向院子的月洞門,趕忙安撫道:「小姐,我們已經去找莫少爺,他這就來了,哎哎,別這樣蘸墨汁……」
毛筆戳下墨池,濺起墨水,噴了奶娘不打緊,倒是小姐的白嫩小臉也長出點點的小黑斑了。
「小姐,弄髒臉了,我幫你擦。」丫環們慌亂地掏巾子,想要幫小姐擦臉,卻又被那一雙胡亂揮舞的小手給打了回去。
「嗚嗚!我要離青哥哥啊!」竇雲霓握緊筆桿,坐在石椅上嚎啕大哭,那樣子彷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拚命將所有的難過哭了出來似地。
「唉,以前不哭,現在又哭得這麼傷心。」奶娘於心不忍,柔聲哄道:「小姐,你的離青哥哥快來了。你瞧瞧奶娘的臉,是不是很多髒髒的黑墨?現在小姐的臉也一樣髒髒的,給他看到就不好了。」
「嗚?」
「小姐好乖喔。」丫環趁機而上,拿了濕巾子,拭去小臉的污漬。
「來了來了!」遠遠就有家丁大聲喊道:「莫少爺來了!」
謝天謝地!陪侍小姐的眾人莫不鬆了一口氣。咱竇大小姐誰都不依,就算爹娘來了也不睬,能讓她乖乖聽話且安靜下來的,獨獨只有這位修養好、性情溫和、卻是準備出家修行的莫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