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餘韻
第章()
怡清寶寺
「小姐,請讓一讓。」
光從背影看,這位留著一頭飄逸長髮的小姐還是滿賞心悅目的,但她擋在何雋書該站的位置已足足有五分鐘之久,他不得不請她離開。
不過,這位小姐對於他的呼喚並不為所動,仍的、兀自專注地對著眼前光亮的塔位門板唸唸有訶。
「呃,小姐……」
何雋書再次開口,總算引起她回頭,然而她對他投來的卻是一記嫌惡的大白眼。
「噓,別吵。」她輕斥,一臉不耐。
今天是清明掃墓節,此刻,她正懷著一顆崇敬且思念滿盈的心在祭拜先夫,絕不希望別人打擾,可是這個站在她身後,長得比她還高過一個頭不止的先生,卻一直在旁邊吵擾,害她不能專心,實在很討厭耶!
「不是我故意吵你……」
「那就請你安靜,謝謝。」她瞪完他,繼續自己的祭拜儀式。
「我只是想請你讓……」何雋書還來不及把話說完,便又聽見她開始碎碎念。
「端尹,你看,我準備了鮮花、三牲和素果,還帶你愛吃的銅鑼燒、黃金梅棒棒糖,最重要的還有你愛看的美女雜誌啦!這期的封面女郎是你每次看照片就猛吞口水的女明星耶,吼,你看看、你看看,這套比基尼泳裝穿在她身上真的是性感得沒話說,如果我有這麼棒的身材那該有多好啊……」說著,姚巧旋把雜誌封面對準塔位,想讓先夫能更仔細地觀賞他所喜歡的女明星。
「你別太過分!」何雋書怒斥,大手越過她的頭頂,一把將美女雜誌抽開。
這女人,毫不避諱地把猥褻圖片對著先者塔位,簡直大不敬呀!
「喂!你在做什麼?」姚巧旋嚇了一跳,回頭怒瞪著他,氣呼呼地嚷道。
「你才在做什麼!」何雋書也不客氣回瞪。
「你,你為什麼要一直干擾我,還把我的雜誌拿走,你想看美女雜誌不會自己去買喔,這是我買給我們家端尹的,你憑什麼搶去看!」光天化日之下行搶,搶的還是一本區區幾百元的雜誌,這說得過去嗎?先生你是什麼想法!?
「不是我愛打擾你,而、是……」何雋書正想進一步做最嚴厲的回擊,不料又被快嘴的她給搶了白——
「而、是、先、生,你已經確確實實打擾到我了!」姚巧旋滿臉不悅,語氣重得像是拖了一大塊鐵板。
「是誰打擾誰,請你搞清楚。」何雋書兩隻大手從背後握住她的肩頭,強行將她的身子扳正,令她正面對準塔位門板站好。
「喂,你放開我……」這男人竟然敢伸狼爪動她,實在太可惡,也太野蠻了。
「麻煩你看清楚上面的字!」何雋書火爆命令。
「柯、端、尹,我的先夫!有什麼不對嗎?」姚巧旋快速瞄了門板上鑲嵌的名牌,又回頭仰起小小臉龐,怒視著他。
柯端尹?她的先夫?
原來這位小姐不是普通的小姐……而是個寡婦,看起來還十分年輕的寡婦。
不過,現代的人似乎已經少稱寡婦,文言點的,說是喪偶,口語化且台式的,叫作「死尷」……
何雋書在得知她是個死了丈夫的女人時,內心裡是有掠過一絲同情,但隨即又想到,從剛才他很客氣地開口對她說第一句話,而她的每個回應卻都明顯態度不佳時,他馬上收起可貴的同情心,並故意改變對她的稱呼——
「這位太太,你是近視太深,還是不識字?」
他冷哼著,深邃的雙眸裡泛起了輕蔑的微光。
「你才不識字。」姚巧旋忿然推開他鉗在她肩頭的大手,反嗆一句。
是,她是忘了戴眼鏡沒錯,但她只是近視兩百度,要這麼近距離看錯字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何況重點在於,她識字!
「你識字?」那為什麼把先父當成你先夫在祭拜?你是有那麼想當我媽嗎?
逾越倫常已夠令人髮指,她還給他父親看這種有讓人爆噴鼻血之虞的東西,成何體統啊?懂不懂敬老愛幼啊?有沒有倫理心啊?
何雋書躁怒地講雜誌往地上甩,氣到不知該怎麼講……是沒有爆噴鼻血的地步,只不過有幾條青筋爆浮出來而已,狀況還算OK,他頂得住。
「說什麼你父親啊,這是我先夫的塔位,你不要半路認老爸,你看看,柯、端、尹……」姚巧旋厲聲辯駁,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而他是錯的,她再次將視線投向塔位名牌,更慎重地逐字看清楚……咦,好像有點怪。
再湊近一看,呃,果然有點奇怪!
「眼睛張大,你可以再靠近一點沒關係。」何雋書雙臂環胸,出言冷諷。
「何……瑞……友,喝——何瑞友是誰!?」姚巧旋猛地倒抽一口氣。
「對,何瑞友,何瑞友是我的先父,不是你的先夫——」真相大白,何雋書仍忍不住衝著她刷白的臉蛋吼過去。
沒辦法,莫怪他脾氣火爆、風度差,是這個認錯塔位、拜錯夫的糊塗蛋太搞不清楚狀況,誇張到超過他平常的忍耐極限。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驚嚇之餘,姚巧旋抖著嗓音連聲道歉。
怪事,明明她就有相準柯端尹的名牌,而且她也十分確定端尹的塔位是在走道中段位置,怎麼會無故變成何瑞友的呢?真是活見鬼了。
「光說對不起於事無補,請你趕快讓開。」何雋書又發出冷語,短短十幾分鐘,耐性已被她磨得有如糯米紙般稀薄。
「是、是,這就讓,這就讓開。」姚巧旋趕忙拿起大手提袋,快手收拾一桌供品,亂無章法地全往袋裡塞,邊塞邊羞愧地偷瞄何雋書,生怕一個沒防備,他又會伸出狼爪把她雙肩提起往旁邊摔去。
「喂!」何雋書粗嘎地喝了聲。
姚巧旋抱著大提袋,氣虛地問:「怎、怎樣?」這男人好凶,好可怕。
「那個。」何雋書那雙銳利的眸子往供桌底下狠狠一瞟,當場又嚇得姚巧旋整個人縮成一團。
「喔,是,對不起。」姚巧旋飛快蹲下拾起那本不僅會讓男人噴鼻血,連作亡靈都可能因此大復活的美女雜誌,在對「何瑞友老先生」的塔位行一大鞠躬禮之後,連忙夾起被踩扁的尾巴,三步並作兩步,落荒而逃。
「白癡。」望著往走道彼端跑走的纖細背影,何雋書忍不住追加一句。
想想,自己也真不仁慈,竟然跟一個笨女人計較起來,還把她嚇跑了。
不過,這只能怪她太糊塗,再加上運氣差,遇到今日心情極度欠佳的他,被他狠削了一頓,算她倒楣活該。
罷了,不多想,今天是掃墓節,他除了好好祭拜父親之外,還要額外多好點時間陪父親聊一聊,聊生活上的、事業上的,甚或是感情上的,任何話題都可以,就如父親還在世時,他們父子倆時常天南地北地聊到忘了時間。
重新整理好情緒,被那女人激起的慍怒已不復在,何雋書緊繃的臉部線條立刻轉為柔和,肅穆地位父親拈起一束香,雙掌合十正要祭拜,靜寂的走道上卻傳來一陣緩慢的高跟鞋腳步聲,由遠至近,腳步聲最後在他身邊停下。
他原本以為是迷糊蛋又回頭來討罵挨,不料映入眼簾的竟是他那十幾年前因外遇而跟父親離婚、再嫁,與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面的母親——
「雋書。」韓芳生疏地與兒子打招呼。
年近五十的她,身材維持得十分之好,一襲名牌黑色套裝除了凸顯她優雅莊重的名媛貴婦氣息,在高貴中卻也不失親切之感,唯獨,掛在那張精雕細琢容顏上的一抹微笑,在兒子面前竟是百般的畏怯而謹慎。
「……」何雋書沒想到她會來,下沉的臉色也擺明不歡迎她的到來,無言,則是一份發自他內心難以突破的疏離感,在不知如何回應之下的最直接反應。
「我來給你爸爸上個香。」與何瑞友分開後,韓芳長年居住國外,五年前當她得知何瑞友去世,雖想回來見他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卻礙於自己再嫁的身份,擔心別人議論,也害怕何雋書反對,再三思量,終仍作罷。
儘管如此,她對何瑞友依然心存敬意及感念,對何雋書的牽掛及關心仍不亞於她與現任丈夫所生的一對兒女,她只是盼何雋書能明白她渴望與他這兒子拉近距離的心意,別總是拒絕於千里之外。
「如果你認為這樣對我爸具有特殊意義,或者他將因為你來上香而感到高興,那麼你……請便。」何雋書鐵青著臉,單手輕輕一攤,主動推開幾步。
或許這麼多年來他未曾諒解過她的離去,但畢竟她是生他、曾養育照顧他十五年的母親,他不至於把話說死或把事做絕。
「雋書,我是很誠心的,你千萬別誤會我……」看兒子面露不悅,韓芳緊張地解釋,不意被何雋書嚴厲喝止。
「我沒誤會什麼,何況也沒什麼好誤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