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謝璃
他揉了揉發疼的額角,閉起眼睛思量。
無庸置疑,這事件幾乎造就了田碧海和向恩琪之間夾纏不清的關係,田碧海如何能自外於這份情深義重選擇他?他在無意中替她、也替自己製造了難題。田碧海與他初邂逅時處處拒絕他,原因竟是如此錯綜複雜。她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她不該、也不能愛上他,這項人性測試對她而言太過艱難。
宋子俐對視而不見的他擺了擺五指。「喂,兄弟,你不告訴我為什麼要查這件事我是無所謂,不過,你真的對田碧海動了真心啦?」
動了心?不止動了心,如果可以,他願意守護她一輩子,替她抹去一切不堪的記憶;他衷心願意,但他更能體會,何謂事與願違,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如此。他曾以放浪形骸企圖扭轉這般深植體內的無力感,終究違背不了真心。是的,真心,只是誰又相信,他確有一顆埋藏已久的真心?
第9章()
向恩琪不再計算時間。室內光線從明亮到暗沉,她便點了一盞燈,縮在陰影裡,抱著膝蓋動也不動,偶爾喝口水,調整腿姿,繼續呆坐;當光線又從暗沉轉為明亮,她便關上燈,讓陽光覆滿室內,即使雙眼佈滿血絲,思路卻愈來愈清晰。她搓了搓涼冷的左頰,下了決心,走到門口,先後打開兩扇門,那偎靠著門框的一團身影冷不防跌進門內。
「進來吧。」
三個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兒攀扶著牆面站起身,適應了好一會才讓酸麻的雙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搖搖欲墜,蒼白的臉色是滯留在門外一夜的結果。田碧海回身關上門,低垂著頭,站在客廳中央,千言萬語卻只能欲言又止,當心心唸唸獲得諒解的機會到來,她反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可以不必再來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閃著不可逼視的精光。「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田碧海氣勢一再萎縮,就是這般委曲求全,彷彿真做了什麼愧悔的事,讓向恩琪的憤恨更難平息,隨之滋長的屈辱感愈發茁壯,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銳,但她的好強使她堅持一種姿態,絕不歇斯底里,她甚至帶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說過了,你昨天在門外重複了很多次,是他主動的,你拒絕過很多次,不是嗎?」那奇異的微笑挑動了田碧海更多的驚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鍥而不捨,」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過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後,真的一心只想為我出口氣嗎?你沒被他吸引嗎?」
「……」她愣住,冷瑟的語氣讓她迷惑,愛情真能讓所有東西變質?
「如果只想對他略施薄懲,為什麼你收手之後,還繼續和他見面?」
「……」因為她拒絕不了他。
「你有很多機會告訴我的,但你沒有,你讓這件事持續下去,到再也掩蓋不了,你認為是誰的錯?」
「……」是她的錯。
「碧海,你這麼難過,到底是我還是他讓你萬分為難?」
「……」她閉上眼。
「你什麼都不說,叫我怎麼和你溝通?」向恩琪又笑。「這樣吧,老實告訴我你愛他嗎?」
她倏地抬起頭,怔怔看住向恩琪;對方側著頭,那神情像在等待聆聽一個有趣的秘密,濃翹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說,那就是愛嘍,那你還想我談什麼呢?祝福你們?」
「不是這樣,你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和他——」
「唔,沒辦法?」向恩琪視線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對方那隻手,食指上的那一點晶亮掩不住它的光華,她的表情瞬間變幻莫溯,最後卻只對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著它來向我求和?」
「不是!我沒答應他——」她惶急地試圖扯除那枚戒指,彷彿在和她作對,她的一截指節因她激烈的撇清動作而愈形紅腫,脫卸反而加倍困難。
「別忙了,它就是想跟著你,不喜歡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輕鬆道。
「要我怎麼做你才相信我從未想傷害你?!」她激動大喊,發現向恩琪相當震驚,又挫敗地掩住臉,不停後退。
幾秒鐘的靜止,像被凍結的時光無限延長,兩人相對佇立,彼此都在悔恨,無數個一念之差造就了她們的命運,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但她們曾相濡以沬多年,過去那段時光,兩個人的內心從未設想過她們之間的牽繫可能脆弱如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傷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態恢復平靜,語調異樣的平和:「看著我。」
田碧海移開手掌,目光充滿對過去的眷戀不捨。
「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聲問。
「……」田碧海沒出聲,但點了點頭。
「任何事嗎?」
田碧海垂下視線,咬牙道:「你放心,我不會答應他。」
「不,就答應他吧。」
她驚愕難言,無法置信。「你說什麼?」
「答應他的求婚。」
「你瘋了?」
「宋子赫一直以來總以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捨棄他想捨棄的,就讓他這麼認為吧,你不是說你不愛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軟的聲調為何顯得咄咄逼人?
「他將會明白,他永遠也得不到你。依他的個性,他不會強求女人的,到時,你就提出離婚的想法。據我所知,宋家愛面子,一定不會讓他如願,進退兩難,這才是最大的懲罰。」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著好友美麗的臉,即使部分被膠貼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緻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麗五官,為何看起來如此陌生?如此殘忍?「我呢?到時候我呢?」她木然問。
「既然不愛就不會傷心,你堅持離開,誰也攔不住你。」
「這太瘋狂了。」她忙不迭搖頭。
「可他轉身就忘,不斷讓女人傷心,怎麼沒人說他瘋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嗎?」
田碧海別過臉,拒絕再討論這個荒謬議題。
向恩琪安靜地觀望她好一會,忽然心念一轉,不以為忤了,她綻開久違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剛剛失控了,這太難為你了,就當我沒說過,你千萬別怪我,我們不說這個了,不該為了一個男人爭吵——來,你替我看一看,我現在傷口的復原情況,畫淡妝能不能遮住?」她興致高昂地拉著田碧海擠到臥室梳妝台前,輕輕對鏡揭除美容膠,再以俏皮的眼神徵求好友意見。「怎麼樣?是不是好很多?」那親膩就像她們以前一樣。
像她們以前一樣,彼此不曾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兩眼潮濕不能自己。她到底對向恩琪做了什麼?她以指頭輕撫那一抹為情而傷的創痕,它將隨時間愈來愈淡化,愈來愈不留痕跡,如同宋子赫對每個女人的注目,以及對她的一時愛戀;但眼前這個女人曾不顧一切為她搏鬥,延續了她的生命,當她像個破敗的布娃娃被一點一滴奪取生命力,當她盡全力也撐不開充血腫脹的眼皮,無能再看這世界最後一眼時,是這個女人不停地大聲嘶吼拉回自己泯滅的意識,保持清醒直到救援來到,她不該忘、也未曾或忘,是愛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勵地對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趨前擁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沒忘記,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擱在她肩上,也回擁她,甜笑卻慢慢從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絲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誰知道我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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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赫喜歡遠遠地看著她,看她寧靜地獨處、偶爾發呆的模樣,不經意洩露出接近原始無武裝的她。他看了一陣都不饜足。隔著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腳椅上,兩腳規矩置放在底下金屬橫桿上,一口一口啃著三明治,間中配一口熱咖啡,她吃得很專心,直到有人打擾了她,一名年輕高大的金髮洋人,穿著是典型的背包客,背著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帶咖啡和地圖,向她問起路來。她有禮周到地指示,年輕人顯得很高興,和她攀談起來。觀察他們的嘴型,後來似乎皆以英文交談,兩人談得頗起勁。他枯候了許久,年輕人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按捺不住,邁步跨過馬路,推開咖啡店門,繞至她的另一端坐下,逕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問:「吃完了嗎?」
她嚇了一跳,年輕人見狀,識趣地向她道別,她體內揚起一陣快節奏心跳,又意外又尷尬。「怎麼知道我在這?」
「小苗。」他簡單答,
「喔。」然後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擱著不動,若有所思盯著騎樓行人,啜著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