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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莫霖

    跨過門欄,「李公公。」

    「力恆,你來了。」

    兩人彼此行禮如儀,一如以往見面時那般禮尚往來,但心情全變;過去是在同一個皇帝底下做事,現在卻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誰。

    環境變了,局勢也變了,連帶讓彼此之間都變了,李公公是聰明人,當然也感覺到了。「我進來了一會兒,怎麼一個人都沒見到?」

    「前一陣子戰亂,署裡的下人、女匠紛紛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風頭,我拿了錢給他們,讓他們離開。」

    「那現在不就一個下人都沒有,怎麼做事?」

    沈力恆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請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著,「除了吃飯、喝茶這種事得自己動手,現在也沒什麼事好做。不過還是對不住您,連杯茶也沒法給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來確實有事要做。」李公公很嚴肅,「直說吧!王爺要登基,錦繡署得負責織造龍袍,你懂的,這是大事。」

    沈力恆無語,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無言以回。

    「力恆,你別學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駕崩;國無君主,王爺登基,也在意料之內,咱麼作為奴才,就是聽命,反正都是他們趙家人當皇帝,有差嗎?」

    「李公公,沒有差嗎?」沈力恆很嚴肅,「先別說他能不能當個好皇帝,趙本義起兵叛亂,雖號稱清君側,實則名不正、言不順,此例一開,往後有心人士難道不會有樣學樣?則國何有寧日可言?他私鑄兵器,卻毋需伏法,則法理何在?況且,我根本不認為他會是個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來問有關萬龍御天圖一事,他是可篤定此言。受民心愛戴者便為明君,沈家有沒有人會織圖,一點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為民謀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個鄉野傳說,顯見其心思都在於如何登基當皇帝,不在於如何當個好皇帝。

    李公公有點急,「力恆,我們是至交,我才勸你,此話莫要再提,別說提,連想都不要再想。」

    歎息,看著沈力恆一張俊臉頗為堅持,李公公只好開口,「力恆,咱家坦白說吧!這燕王登基前,有兩件事他一定會辦。第一,是即位詔,他堅持要天下讀書人之首文淵閣大學士起草,大學士是最堅持撤藩打燕的,現在當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經將大學士全家下獄,威脅抄滅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龍袍,而且咱家猜測燕王更在意龍袍,事實上,他昨天就問過你,定要親眼見到你。」

    沈力恆心漏跳一拍,但強自鎮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龍袍,而是為了萬龍御天圖。

    「別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說著玩的。」李公公臉色嚴肅,話鋒一轉,還有件事他也得問,「還有……是你把開陽公主藏起來的吧?」

    沈力恆皺眉,不言語。李公公猜對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沒猜對,他不知道沈力恆更大膽,不但將公主藏起來,還將公主藏在這沈府裡。

    「有個小太監那天看到了,你們將開陽公主救出宮。」

    「……沒有的事。」

    「不管有沒有,你對開陽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訴你,燕王已經派出人馬要找四皇子與開陽公主,務必擒獲,斬草除根。咱家還是想勸你,別為個女人……」

    「不要再說了。」為了趙本義的狠毒而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兒、侄女,如今江山已經到手,何必如此趕盡殺絕?這還是人嗎?

    氣氛僵持,沈力恆不願再聽,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無奈,過去沈力恆算是很聽他的勸,畢竟他長了沈力恆幾歲,現在或許局勢已變,或許不滿他的變節,他似乎不願再多說。

    站起身準備離去,但離去前,有些話還是該說,「我這趟來,不是為誰傳訊,而是要告訴你朝廷的變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別為了那不值幾個錢的愚忠丟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舊不語,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嚥了嚥口水,似乎為了他接下來要講的話而感到緊張,向沈力恆那面向門口的背影。「力恆,相交多年,咱家冒著生命危險,最後勸你一句。」

    「什麼事?」

    「若真不想低頭,不想變節……今晚帶著開陽公主趕快離開吧!」最後發出警訊。

    轉身,訝異,「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說,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帶淚,轉身離去。

    離去之前,丟下這個模糊不清的震撼訊息,可是沈力恆夠聰明,他聽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經可以想見,這一天日落之後將充滿危險。

    重重一歎……果然,平靜了一天,跟著又要山河變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錦繡署與沈府安安靜靜,一點事也沒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恆的心裡,不停安排、盤算,根本靜不下來。

    表面強自鎮定,但那時而在房內來回踱步,時而與沈一虎交頭接耳討論事情的模樣,已經顯露出他的緊繃與憂心,甚至顯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將東西統統安排好,順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難之路,確定沒有問題,算是做個演練,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爺要他將錢財、衣物分成兩份是何用意?就連馬車也要準備兩輛,他更是不懂,那馬車大小,四人乘坐還算寬敞,根本毋須兩輛。

    懷著疑惑,沈一虎決定去問,才來到沈力恆獨居院落的大門前,就看見沈力恆正在一隻鴿子腳上綁紙條,一旁還有一籠的鴿子。「少爺,您在做什麼?」

    為最後一隻鴿子綁好信條,輕輕捧在手上,朝著空中高高拋起,鴿子離開他的手,往天空飛去。「去吧!去該去的地方。」

    這時,平兒扶著趙紫心踏出房間想要透透氣。公主心情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當然也沒再說想要死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迴廊下,看著庭中的兩個男人。而沈一虎也盯著沈力恆看,他在沈家這麼多年,當然知道沈力恆這是要給各地的織造句傳訊,但他不解的是,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訊息好傳?

    沈力恆蹲下身子,打開籠門,十多隻鴿子頓時飛出,朝天際飛去,頓時滿天鴿群,每隻鴿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飛去。

    「少爺,您要傳訊給誰?」

    沈力恆看著天空,彷彿在交代那群鴿子爭氣點,突破重圍、闖過難關,到遠方去吧!不要困在這裡,坐困愁城。

    完成這件事,沈力恆突然覺得彷彿鬆了口氣,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運,錦繡天下或許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當各安天命、各司其職……織者便是為百姓謀福利,綾羅綢緞俱為其蔽體……

    他在沈家、在錦繡署,整整待了二十六個年頭,此刻才有機會好好回顧這個百年織家的興衰,一切榮華富貴彷彿過眼雲煙,轉眼不留。

    爹、娘,爺爺、奶奶,孩子就到這裡了,你們能原諒孩兒吧?沒聽你們的話,依舊決定帶著紫心,逃難去……

    「給各地的織造局、布莊、染房、繡坊,飛鴿傳訊,此後沈家不再發號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錦繡天下就這樣結束了……」語氣很平淡,毫無牽掛。

    沈一虎再笨當然也聽懂了,突然間,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哭了出來,淚水掉個不停,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沈力恆看著,不禁笑了,「你哭什麼?」

    「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他說不定還真是個不孝子,百年家業了結於他手中,竟然一點歉疚都沒有,或許有感慨,但他不難過。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從小布莊開始,那時候哪有錦繡天下呢?百年興衰,這是自然,至少人還在,心還在。

    他一點都不害怕往後的路,就算再顛簸險巇,只求一路走來問心無愧。於愛,也無愧。

    「沈家把小虎子養大,現在沈家就這樣沒有了,我難過嘛……」眼淚不停掉,甚至哭出了聲來。

    站在迴廊下,聽著主僕這般對話,平兒也哭了,趙紫心也默默流淚,心裡總覺得都是因為她。

    「永綿,讓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答應過我什麼?」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盡,他願意同死,她不捨拖他下水,於是答應他,此後就算還是學不會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邊為他而活,「可是……」

    「告訴你們吧!爹娘當初就是說過了,這一天要是來臨,要我拋下一切,就算是這百年家業也可以捨棄,但求保住一命。這是父母之命,我豈能不從?」

    雖然當時爹娘是說他身懷絕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為人所知,必將惹禍上身,這才留了這樣的遺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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