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香奈兒
進了病房,他去浴室沖洗更衣,出來時,床上的人兒緊閉雙眸,仍無甦醒跡象。
她不是讓人一見難忘的大美人,可是非常順他的眼,就像神明廳裡掛的那幅觀音圖,五官秀秀氣氣,什麼柳眉、杏眼、櫻桃嘴的,拿來形容她全都剛剛好。
不過,他絕對不是貪看美色才留下。
讓他放不下的,是她曾經清醒過來,掙扎著要去找她家人,心神錯亂中不斷哭喊的一句話——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聽她那樣悲痛欲絕地喊著,他實在狠不下心就這樣放著她不管,任憑她醒來面對一室的淒涼。
沒辦法,他這個人就是心軟——欸,雖然外表是看起來跟心軟善良扯不上邊的角頭老大。
手機震動起來,他一看,是李叔來電,立刻起身到一旁接聽。
「……真的……打了鎮定劑,還在睡。對了,有沒有聯絡上她其它家人……怎麼會……好,我知道……沒問題,她們來之前我會守著她……我們在52號病房……嗯,再見。」
結束通話,任奇雄回到床邊,蹙眉看著床上人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好消息是,嬰兒果然因為母親捨身相護而倖存下來,雖然受傷,慶幸的是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壞消息是,白色轎車裡的兩名死者身份是一對夫妻,老公是孤兒,妻子父母雙亡,除了倖存的兒子,唯一親屬只剩女方的妹妹,而那個妹妹應該就是躺在床上的女人。
姊姊和姊夫雙雙過世,只留給她就醫治療中的小外甥,當她知曉事實,會是多大的打擊?她瘦弱的肩膀能不能扛得住?
李叔也擔心她會崩潰,已經通知在慈濟擔任志工的老婆聯絡其它師兄姊,盡早過來陪伴,開導她和其它車禍死傷者家屬,要他幫忙看護她到那時候。
屆時,他守護她的責任就此結束,彼此從此陌路。
為什麼只是這麼想,心頭便一陣鬱悶?
為什麼他有預感,自己絕對沒辦法忘掉今晚她傷心欲絕的容顏,對她不聞不問?
「嗯……」
床上的她發出輕囈,不久,柔細長睫微動,緩緩睜開眼眸。
「周海蝶?」
任奇雄望著她,喊出李叔在電話中告訴他的名字。
周海蝶原本漫無焦距的目光挪到他身上,認出是那名外貌看來有些兇惡,卻一直好心伴著她的「警察」。
「我是。」她想起來,全身卻是虛軟無力。
「求你幫幫我,帶我去看我姊……」她朝他伸出手。「我保證,這次我一定不會倒下。」
「即使她在太平間?」任奇雄不想欺瞞,畢竟這是她遲早會知道的事實。
周海蝶臉色倏地刷白了,堅強忍住一時的暈眩,咬牙用力點頭。
「好,我帶妳去。就算妳倒下,我也會幫妳撐著。」
任奇雄豪氣地答應,伸出手,握住她微微抖顫泛涼的小手。
這一握,月老的紅線緊系,這一生,任奇雄對她再也放不下、離不開……
第2章()
後來周海蝶才知道,從車禍現場一路陪伴她到太平間認屍的,不是什麼警察,而是當時到現場幫忙,倒霉被她賴上的葬儀社少東任奇雄。
多虧他不嫌麻煩,陪在六神無主的她身旁,畢竟那時的她宛如溺水者,要不是他自願充當浮木借她緊緊抓住,恐怕她早已崩潰在無盡的悲傷之中。
反正她不認識任何葬儀社,也沒精力四處詢問,就把姐姐和姐夫的後事全權委託對方經營的葬儀社處理,幸好治喪事宜一切順利圓滿,沒出任何紕漏。
只是——
「唉!」
走出銀行,周海蝶看著存款,不由得輕頻低歎。
喪禮過後,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存款簿也直接歸零。
不,不只是歸零,而是負債纍纍。
這一切,全為了完成姐姐的心願。
從前姐妹閒聊時說過,萬一哪一方先走,都要和已逝的父母放在同一靈骨塔,九泉之下有父母作伴,才不會一個人孤零零。
只是,她聽過有人炒地皮,不知道連靈骨塔位也有人炒作,什麼附近土地經過重劃、道路拓寬等等飆漲數倍,加上內部修正、裝潢更加完善。每月高僧誦經費用——
唉,反正就是用一堆借口搪塞給她這個熟知舊價的顧客,讓她明知錢花得冤枉,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任由對方開價,為姐姐和姐夫去買下夫妻塔位,完成姐姐的心願,讓他們夫妻不至於死後分往兩地。
自然,她也不敢在葬禮前老實告訴任奇雄,她……錢不夠。
可是現在火燒眉毛,對方來電通知,已經核對並確認完各項費用,核計出應收款項,待她聽取說明後確認無誤,就得付款結清了。
人家看她可憐,盡心盡力幫忙處理家人後事,給她方便、沒要求她預付任何費用,欠這種錢,她實在良心難安……
「叭!」
突然響起的喇叭聲把周海蝶嚇了一跳,她舉手遮住陽光,瞧清在她身邊停下的是一輛警用摩托車。
「小姐,要不要去兜風?」
周海蝶呆呆看著帥氣倚在摩托車上向她搭訕的警察,眼眶泛起淚光。
「喂,不許哭喔!」
楊家佳帥氣地下車走過來,展開雙臂,給好友最溫暖的抱抱。
「不是說好了,喪禮過後再也不准哭?」
「嗯……」
「嗯還哭?」楊家佳用力往她背上拍兩下。「安啦!你姐不在還有我,你不是一個人,天塌下來還有我陪你一起扛,不准再愁眉苦臉、哭哭啼啼。別忘了,你現在不只是阿姨,還是『媽媽』,你不堅強一點、振作起來,小翼怎麼辦?」
小翼。
提起還在住院治療的小外甥,周海蝶的眼淚像突然被關上的水龍頭,說斷就斷。
沒錯,她不再是可以躲在姐姐羽翼下的嬌弱小花,必須代替姐姐成為小翼的母親,她要堅強、要勇敢,不能繼續深陷悲傷之中,要硬著頭皮挺身面對所有困難,才能保護姐姐拚死留下的寶貝兒子。
「好,我不哭了。」
看她抹乾眼淚,有了覺悟,楊家佳這才放心。
「還有,你霸佔殘障車位到底想幹嘛?」
「霸佔——」
周海蝶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離開銀行之後邊走邊想,因為不知何去何從,茫然地停下腳步,結果剛好站在殘障車位的正中央發呆。
「對不起!」
楊家佳好笑地看她對車位鞠躬道歉,立刻跳開,善良的女孩子,偏偏命運多舛,慘況和當年未婚懷孕又逢母逝的她簡直是不相上下。
所以,自己一定要幫助她。
「我只是剛好看見你站在這裡發呆,才停車看看,我還在執行公務,不能摸魚太久。」楊家佳跳上車,朝她眨眨眼。「本來想打電話告訴你,既然在這裡遇上,我就直接跟你說吧,醫院的費用我已經幫你結清到今天,不准道謝、不准退還。後續費用如果不夠再跟我說,我會幫你想辦法,就這樣,先走嘍!」
周海蝶才出生,楊家佳已經騎著警車揚長而去,存心不聽她的道謝。
「要我答應不哭,就不要做這麼讓人感動的事啊……」
周海蝶眼睛一熱,差點又忍不住違背承諾掉下眼淚。
楊家佳身為單親媽媽,日子過得並不輕鬆,手頭也不寬裕,卻二話不說就幫她付清金額不小的醫藥費,相較之下,自己的男友——
「鈴——」
輕快的手機旋律響起,周海蝶拿起一看,正是男友洪其超打來的。
「喂?」
「海蝶,今晚有沒有空?有部電影我覺得不錯,一起去看?」
聽見男友明朗愉悅的聲調,周海蝶不禁輕蹙眉。
男友原本和她任職同一間公司,後來跳槽了,當初她是被男友公私分明、積極進取的個性吸引,可是現在她剛剛痛失至親,加上外甥尚未出院,哪有心情去看什麼電影?這一點,男友似乎完全無法體會。
姐姐和姐夫出事的當天,男友剛好因公差到國外,彷徨無助的她隔天一早打電話給男友尋求安慰,他卻說事情已經發生,趕回來也無濟於事,還延誤公事,要她自己堅強面對。
最後,六神無主又什麼都不懂的她,只能靠一些朋友和葬儀社全程協助,才順利辦完喪事。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依靠時,男友什麼忙都沒幫上,回國後,他也只說了句「節哀順變。」
她忍不住回想,是男友太務實、太以公事為重,還是不夠愛她?
算了,反正她現在也沒心思想太多。
「抱歉,我要去談付款的事,晚一點還要去醫院看小翼,沒辦法和你去看電影。」她試探地問:「或者你要陪我一起去?」
「海蝶,不是我不陪你去,而是你必須懂得獨立,不要什麼事都想找人作陪。能自己處理的事就要學著自己去處理,明白嗎?」他說得理直氣壯。「還有,我不是跟你說過,今年我不宜探病,難道你都沒把我說的話記在心上?」
「我——」
「我不是在抱怨,也能體諒你現在的心情,今天就算了,等你外甥出院,你的心情應該平復不少,到時候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談,再說吧,就這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