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湛露
那一年,她的父親——向來只許她喚作師父的華思宏——已因病不能主事,而早已答應好要為皇太后賀壽的「松鶴王母延年圖」卻交付在即。她毅然接過這個無人能勝任的差事,在闔府上下惶惶不安之際,為父親代筆完成,如期交上,博得太后連聲讚譽,而所有的功勞卻記在伯父華思明的頭上。
從皇宮領了謝酬後,華思明扔給她一錠銀子,只隨意對她說了一句,「如意,辛苦你了。」
她看著那不過二十兩的賞銀,心中冷笑。就在當晚,她路過含香樓,心中一動,忽然走進去要求當畫師,把樓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雖然偶爾也有樓子的姑娘召請畫師為自己和心儀的恩客畫一幅春宮圖留念,但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主動上門要畫春宮圖的,真是盤古開天頭一遭。
在含香樓,人人知道她的名字,卻不知她的姓。而她的名字除了族裡人之外,外人並不知曉。因此,當她畫出第一幅作品時,旁觀者無不驚歎她的畫功,卻不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她畫春宮圖,一次只得一幅,並非完全袒胸露背的「明春宮」,即使被畫者在簾子之後翻雲覆雨,她筆下的人物依然是「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以眉目傳情。她擅畫工筆人物,尤精五官,這是一般春宮圖畫師遠比不上的。
不過她從不照被畫者本人的容貌描繪。她所有的春宮圖,永遠是千人一面,這樣多少可省去日後被人追查她畫風來源的麻煩。
有一次,她在被畫女子的眼角加了一滴淚,那名花娘看到後,頓時捧著畫號啕大哭起來。只因為華如意雖然畫的並非她的臉,卻畫出她的神韻和心情。
由此之後,華如意聲名鵲起,附近幾座青樓都爭相邀她為樓子裡的姑娘畫春宮圖,作為鎮樓之寶。而華如意從不在畫作上簽名落款,只在畫上某個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用篆字,或用行楷,或用草書,將「如意」兩個字隱秘的寫在上面。
在華府,她有存在的價值,卻沒有存在的地位,任何畫,無論她付出多少心血,最終都打上別人的名字。
而這一幅幅的春宮圖,卻是專屬於她的畫作,無人可以奪走。
華如意甫步出門,便有人在背後叫住她。
「如意,等一下!」只穿了一件外衫的紅蓮,臉頰紅撲撲地跑過來抓住她的胳膊,「能不能幫我把這件東西也畫到畫上?」
華如意看著自己手中那串紅色的手串,問道:「是他送你的?」
紅蓮羞澀地點點頭。
華如意將手串放回她手中,「收好吧,我會記得你的事情的。」
「還有啊,穆哥說,他有個朋友很看重你的畫功,也想讓你幫他畫一幅,但那個朋友不便出現在這裡,想請你到府裡去畫。」
「抱歉,我不去私人府裡作畫。」
「對方說可以一幅畫出一百兩銀子。」
華如意微微一笑,「就是一千兩銀子我也不能上門作畫,這是我的規矩。」
「就像你堅持只畫同樣的臉?」紅蓮歎氣道,「如意啊,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是為人在世還是要學會變通一些,不要太執拗了。」
「我若是不知變通,就不會到這裡作畫了。」她嘲諷似的輕笑一下,提著畫具走下樓去。
就在快走到樓門口的時候,眼前閃過一道人影,她突然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人。
愣在那邊又看了幾眼,她驚詫地望著那道人影遠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子殿下?他怎麼會出現在青樓?
轉念一想,她又瞭然地笑了。男人嘛,難免拈花惹草,即使後宮佳麗三千,即使家中美姬無數,難免會有嘗嘗家外野花的想法。華府中,她的幾位堂兄弟都是這種人,她也看慣了。
只是初見時對太子產生的好感未免破滅,原以為他是不一樣的人,可惜……
低著頭,抱緊懷中的畫具,她匆匆走出含香樓的大門。
那一邊,走到一半的皇甫瑄倏然站定,若有所思的回過頭去,看向華如意的背影。
為他引路的鴇母納悶問道:「公子,是有哪位相熟的姑娘嗎?」
「不是。」他微微蹙眉。
是錯覺嗎?忽然覺得那個背影很眼熟。而他認人向來只憑聲音和身上的信物,幾時也會對別人的身形有印象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那個自己在皇宮半路抓去當差的華府丫頭,在一眾骨瘦如柴的美女之中,她的豐腴真是顯得格格不入,鶴立雞群,所以當她把那個香盒遞給自己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
很有趣——像雪球一樣的女人。
而剛才那個人,應該不會是她吧?
「公子?」鴇母又輕聲喚道。不明白這位突然到訪的貴公子為什麼停步不前。
他轉過臉來,神情恢復了肅穆,問道:「穆大人是在樓上吧?」
鴇母嚇了一跳,「穆、穆大人?不知道公子您說的是什麼人?要知道我朝皇帝有旨,不許官員入青樓狎妓……」
「我不喜歡同樣的話問第二回。」皇甫瑄幽冷地看著她,「是我自己上去找,還是你給我帶路?」
鴇母打了個寒顫。按理說,樓子裡來的人都是客人,人人各有各的隱私,按行規,鴇母是不能在客人享受時去打擾的,更何況他所問的穆大人,是京城禁軍統領穆一舟,豈是她得罪得起的?
但眼見皇甫瑄氣勢威冷、貴氣壓人,她竟不敢再推托,只好怯怯地用手向上一指。「樓上最左邊的迎春閣……不過穆大人現在……」
皇甫瑄沒有理睬她,舉步上了樓。
那廂房內,絲竹猶在,人亦盡歡。紅蓮正扭在穆一舟的懷中說著綿綿情話,逗得穆一舟哈哈大笑。
皇甫瑄一步踏入,房內的人都是一愣。皇甫瑄瞥一眼簾子後面墨色還未乾透的畫盤,冷冷開口,「穆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一舟看到皇甫瑄,先是一驚,隨後立刻變了臉色,推開紅蓮,披上衣服急忙向皇甫瑄行禮,「太……主子,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聽說你閒來無事就喜歡在這廝混,我還當是別人胡說。」皇甫瑄冷眼一掃屋內的人,「叫他們離開,我有事問你。」
紅蓮好奇地問穆一舟,「這位公子是誰?怎麼你還叫他「主子」。」
穆一舟把臉一沉。「出去!今天聽到的、看到的都不許外傳,否則我可保不住你。」
紅蓮也嚇了一跳,趕快裹著衣服、帶著丫鬟跑出去了。
穆一舟這才又涎著臉笑道:「主子要找微臣,也不用非跑到這裡來,若讓人知道了,有失主子的身份,萬歲那邊若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為何擅自調動禁軍出城?」皇甫瑄沉聲喝問,「你拿到虎符了嗎?誰賜你調兵的權力?」
穆一舟尷尬說道:「這件事,難道殿下還不知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皇甫瑄斂起眉心。
「昨夜萬歲傳微臣入宮,命微臣將一千禁軍駐紮城外,說是近日京城內外似有異動,為了防止兵變,提前派兵駐紮城外,好有所準備。」
皇甫瑄沉吟片刻,問道:「這件事為何不告知三弟?」
「陛下特意吩咐說,暫時不要告知三皇子,微臣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微臣想,這所謂的異動必然與武伯侯有關。也許陛下是顧及三皇子和武伯侯的叔侄關係,畢竟三皇子自幼便和武伯侯特別親近,怕三皇子礙於這份情誼,會有所顧慮。可殿下也不知道這件事……微臣是萬萬沒想到。」
皇甫瑄默然一陣,說道:「今日之事不要外傳,既然父皇不讓你告知三弟,你便也不要提起我來找你一事。三弟肯定會質問你,到時候我只當是從他那裡聽說此事。」
穆一舟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殿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陛下讓微臣瞞著三皇子,其實是故意瞞你?」
「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也不要問。」皇甫瑄丟下這句話,抬頭看了看這一屋子的佈置,「芙蓉帳,紅綃屋,穆大人,別忘了東嶽的律法,在這狎妓,可是犯罪了,該怎樣處置,你應該清楚。我現在不和你計較此事,不代表我以後也不會計較,明白嗎?」
穆一舟的冷汗流了一身,連聲稱是。
在東嶽,雖然明令不許官員上青樓狎妓,但官員出沒青樓卻是人人皆知的秘密,沒人會當真。
然而太子殿下現在當面提醒他,顯然是為了警告他,他已有把柄落在太子手中,若是日後他做了什麼不合太子心意的地方……
都說伴君如伴虎,這皇上和太子若是鬥起法來……做臣子的就更沒有好日子過了。
見皇甫瑄轉身要走,穆一舟忽然說道:「殿下……微臣曾聽到一個消息,武伯侯最近的確在招兵買馬,和京中多位官員私下接觸。還傳說他們將造反的時間和暗號畫在一幅畫裡,掛在彼此家中,作為私通密謀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