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雷恩那
聽到挾她來此的女人用那種傾慕且苦惱的語調,說出如此帶幽怨的話,君霽華心神一凜,不由得睜開雙眸。她原是怕自個兒不夠膽氣,張著眸,懼意盡在其間,會擾亂寒春緒,卻未料到會聽到這一番話。
她睜眸,眼珠子轉動,寒春緒朝她不經意溜了一眼,兩人目光短暫交會。
他的那一眼探不出任何情緒,嘴上說著好聽話,沒誰知道他想些什麼,君霽華不禁心驚,隱約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味。
「誰說我不要?我想要得很!就看官幫主什麼時候得空,你我也相好一番。唔,這樣吧,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兒個如何?」他狀若隨意地走近,還扒梳著一頭亮滑白髮,寬而漂亮的嘴微咧。
君霽華有些看呆,突然發現,他撥弄雪發時的樣子真……真好看!
她知道他很刻意,微張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將散在額前、頰側的發往後梳,髮絲如緞,再搭上他慇勤討好的笑,實在太招眼。
她聽到官幫主微喘著道——
「今兒個好……那咱們好在一塊兒後,『玉蛟幫』的買賣自然也是寒爺的買賣,江左那一塊,要是寒爺真喜歡,全都要了去,也是可以——」
「幫主!
女生男相的高壯女子呼聲提點,就那麼一聲,官青玉矮身疾避,讓寒春緒藏在護腕內的飛刀僅射中她肩胛,而非原本瞄準的眉間。
緊接而來是一團混亂!
君霽華兩眼眨也不眨,心驚膽跳,一時間看不到寒春緒的身影,因那三十多名女子一擁而上,同時圍攻他!
她腦中亂哄哄,耳中也鬧哄哄,不知是否張眼太久,淚水流了出來。
隨即,她臉被轉正,那女子俯視她,眼裡的神氣讓她渾身皆冷,那是絕對的惡意、純然的痛恨,與寒春緒夾帶嘲諷和調侃的作弄大大不同。
「我討厭長得好看的姑娘。」官青玉低聲道,笑容扭曲。
驚懼爬滿全身,君霽華卻不願閉眼,倔著性子直視對方,就是淚水很不聽話,不停從眼尾流進耳朵裡。
對方手中那把利劍晃過她頰面,劍光刺目,她瞳心不由得縮了縮,下一瞬,劍尖劃下,她一時間並不覺痛,只覺右頰溫熱,當第二道劍光劃下時,她神魂一凜,溫熱瞬間轉成灼痛,她的臉……她的血……
然後,她聽到男人爆出驚天動地的狂吼。
寒春緒大瘋。
他沒讓官青玉劃下第三劍,另一柄飛刀去勢兇猛,直直沒入她眉心,勁力不歇,還拖得她整個人往後倒。
他雙目殺到泛紅絲,下手毫無節制,奪刀奪劍,再一手擎刀、一手握劍,這一日午後,江北定山坡血流成河,向來深覺對女人動粗有失男子氣概的寒老大,短短一刻鐘內殺盡「玉蛟幫」眾女……不,還差一個。那高壯女人趁亂橫抱起君霽華,挾著便跑。
他將手中長劍以暗器手法射出。
啵!
更多溫熱的鮮血濺到君霽華臉上、衣上。
她眼睜睜看劍尖穿透女人喉頸,整個穿透,然後突出好長一截。
女人晃了晃,兩手陡鬆,另一個胸懷承接了她,是寒春緒。她甫跌進他的懷抱,那女人己「啪」一聲面地倒落。
他放她躺落下來,沒有解開她的封穴,而是先處理她頰面上的傷。
他沉默不語,表情陰黑得驚人,彷彿剛在十八層地獄裡翻騰過一輪,眼神帶死氣,嘴角灰敗。他在她袖底找到乾淨巾子,手段沉穩地替她拭血,再取出隨身備用的外傷金創藥粉,大量撒在傷上用以止血。
整個過程,君霽華定定望著男人臉龐,他不看她,只是專注地照料她。
碰到她彷彿流也流不止的淚,寒春緒手指頓了頓,眉峰一動,像被她的淚水灼疼一般……他臉色已夠不好了,竟還有辦法變得更黑、更臭,下顎仍繃得死緊,半句話也不吐。
他一把將她抱起。
一隻大掌隨即壓住她的螓首,輕輕壓住,確保她的臉會乖乖貼在他肩窩,無論眸線怎麼挪移,都只能盯著他的胸膛和下顎看。
離開定山坡時,君霽華嗅到風中的血味,沒能完全目睹當時慘景,但,這樣已然夠了。她覷到、聽到、嗅到的東西,讓她可以想像得出。淚依舊不停地落,因為驚懼,也因為這是他的江湖路,從以前到現在,他便是這樣闖出來的,而往後,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少……
她和他都在塵世裡打滾,身不由己,卻努力想掌握命運。
然後,她從她的那條道匯進他的這一條,人生交纏,命運交纏,這一條道看不見底,她卻覺得懸浮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地。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她不憂無懼了,就算他手染血腥,殺盡眾生,既跟了他,心上有他,就認定不放。
認定不放……她流著淚,內心幽然,有苦有喜。
他不願她看,那就不看,聽著他強壯的心音就好,不張眸。
她絕對嚇壞了。絕對是。
第8章(2)
「玉蛟幫」眾女的幾匹馬全丟在定山坡,寒春緒隨便挑了一匹,將君霽華圈在胸前護好,策馬回城。
進城時,恰遇上官府的衙役,大抵是「慶豐酒樓」出事,又有人搶馬,百姓們報了官,那些光吃乾飯、不做事的傢伙才會出來晃晃,敷衍地查案。
他也不理,馬匹疾馳入城,待那些人嚷嚷地追在後頭,他倏地棄馬,抱著君霽華飛腳竄進某條石板小巷,輕易便把所有人甩脫。
她一直在發抖。
窩在他懷裡,這麼溫馴乖順,卻克制不住渾身的輕顫。
他想起那只殘了單翅的雪鴿兒,她對那只鴿子特別憐愛,每每抱在懷裡,總極盡溫柔地撫摸著……現在的她就如同受了傷的雪鴿,他輕柔撫著她,他希望自己的手勁能給她慰藉,只是他這雙手……他這雙手啊……在不到一個時辰前,才做掉三十多條人命。
他殺人,衣不濺血,乾乾淨淨,雙手的污穢盡化無形,但他從未覺得手上的血腥是無形枷鎖……他不怕殺人,在這混亂世道,為了出頭,他想要就去奪取,為生存,為掙一口飯,該殺就得殺,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他向來如此堅信,不曾動搖信念,直到她再度來到他面前,拿那雙澄透的眸子看他……情種落心,情芽冒出心田,跟著,他的情花悄悄綻開,茁壯得很不像話,還洩出亂七八糟的芬芳,他竟然開始懂得自慚形穢,在她面前。
她是天上白雲,他是地上爛泥,他怎麼給得起她要的安慰?
回到四合院時,柳兒和葉兒也在,是胡叔後來聽聞「慶豐酒樓」出事,前去一探,才在官府的人趕到前,把被點倒的兩丫頭悄悄帶回來。
見到君霽華臉上和衣上的血跡,四合院裡興起騷動,原就憂心忡忡的敏姨更是面色發白,趕忙跟進去北屋接手照顧。
雖流了不少血,受到驚嚇,君霽華意識還算清楚。
兩丫頭端來熱水,跟敏姨一起幫她換上乾淨衣裙,她揚唇笑了,原想安安她們的心,自個兒卻沒察覺那抹笑,瞧起來很有可憐兮兮的神氣。
看到她右頰上的傷時,敏姨和小姑娘們同時倒抽涼氣,她看著她們的神情,背脊微涼,伸手欲觸,敏姨卻把她的手輕輕扣住了。
「剛上藥,別碰。」
「……我想照照鏡子,很嚴重嗎?」
柳兒和葉兒猛搖頭,答得好快。
「不會!」
「沒事的!」
敏姨把她雙手握在掌心裡,呵著氣,替她搓暖。「怎麼還在發抖,很冷是嗎?春緒在屋外跟他胡叔說事呢,等會兒我讓他弄個火盆子進來。」
看來,狀況不太好啊……君霽華苦苦一笑,沒再強要她們將銅鏡移過來,反正這張臉是她的,總能讓她瞧個仔細明白。
「拂曉姐姐見我沒有赴約,一定很納悶,她該不會現下還等在酒樓那兒吧?」她轉了話題。
柳兒急急道:「拂曉姑娘已經知道『慶豐酒樓』發生的事兒了,她也著急得很。」
葉兒接著道:「姐姐別想那些事,我等會兒再寫個條子遞進『綺羅園』,告訴拂曉姑娘你平安回來了。」
「嗯……」她一笑,白頰略有血色。「謝謝……」
「睡會兒吧。」敏姨把她的手塞進暖被裡,輕輕撫著她的額面。
她隱約記得,小時候生病時,娘親也曾如此溫柔地撫慰她……她幽幽歎息,放鬆心魂,不再多想什麼,聽話睡去,什麼也不想……
身子無比溫暖,那股從心中傳到四肢百骸、再透出血肉的顫慄終於平歇,她穩妥地落地,被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抱住,她貼入那個熟悉的懷抱,那個安全的地方……
***
不知過去多久,她緩緩睜眸,從夢中轉醒。
不得不醒,因為有人把她樓得太緊,緊得她感覺自己遭到完全的束縛,手腳都不得動彈。
屋中,燭火微亮,她似乎把晚飯給睡掉了。不過還好,她並不覺餓,那股血味還在鼻端飄浮,並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