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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典心

    她拖著軟弱的身軀,靠著意志力強撐著,邊跌邊走的來到他身邊,用被北風吹得酸澀的雙眸,細細看著他慘不忍睹的身軀。

    健壯的身軀上,只要是衣衫能夠遮住的地方,全都滿佈深深的血痕。他原本剪得方正整潔的十指,全都因為極痛時的撕抓,指甲早已剝落,暴露的血紅指肉,還在流著鮮血。

    他只撕抓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雙手能用手套掩飾,而能夠戴帽的頭皮,也被抓扯得到處是傷,榻旁還有好幾綹,被他徒手扯下的頭髮。

    這,就是她藏在香中的毒,所達成的效果,是她復仇的成績。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看見關靖此刻的模樣,她不但沒有覺得欣喜若狂,反而是胸口狠疼,如被一刀穿心呢?

    瞧見她跪跌在榻邊,一動也不動,隨侍在側的軍營大夫心急,忍不住催促著。

    「姑娘,請快快醫治主公。」

    她如夢初醒,茫然轉過頭來,望見榻邊的雙鳳陶熏爐。

    「這香從來不曾滅過?」她問。

    「是。」

    「還不能替他解痛嗎?」

    「初時確有奇效,但香愈添愈重,效力卻愈減,主公頭疼得更厲害,不但難以飲食,且寤寐難眠。」

    「他疼多久了?」

    「一月有餘。」

    自從她變更過,香料的比例之後,他的頭痛就愈來愈厲害。這,也是在她的計算之內。她更改了配方,就是要逼得關靖,將她從鳳城接到他身邊。

    那麼,心怎麼會這麼痛?

    她累得、痛得無法深究,只能用僵冷的雙手,掀開香匣的蓋子,掀開爐蓋,添入了兩味香。片刻之後,香氣漸漸變了,更濃郁、更醉人,芬芳得近乎銷魂,他眉間的結才徐徐展開。

    「蘭兒。」他在痛苦中呼喚。

    驀地,她全身一僵。

    心上那把刀,是不是刺得更深了?

    「蘭兒!」

    她屏著氣,咬著唇,回過頭去。

    床上的男人蜷成一團,俊美的臉龐因疼痛難忍,而緊絞猙獰。即使,他呼喚的是別的女人,但是,她還是忍不住靠到他身旁,俯下身去,輕聲回應。

    「我在這裡。」

    聲音觸動關靖的反應,他窮凶極惡的伸手,用盡所有的力氣,擁抱她的身軀,如似要揉入骨血。

    劇烈的疼痛,無情的折磨著他,讓他目眩神狂,有時熱似烈焰噬骨,五臟六腑有如火熬油煎;有時又冷似寒雪沃心,連血液都要凍結。

    那痛如針刺、如箭穿,如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徐緩凌遲,如有無數的人,正以齒在啃嚙、在撕裂他的血肉、他的骨、他的腦,讓他痛不欲生。

    沉香撫著他的發,感受到他的顫抖、他的痛苦。

    不自覺的,她眼前景物,模糊了起來,心更疼了。

    香氣濃烈得令人暈眩,他喘息著,貪戀她的溫柔、她的幽香,在濃香中陷溺得更深。痛楚淡去,取而代之是陣陣酥軟,他逐漸鬆懈,深吸著陣陣香氣,墜入奢侈的安眠,在她懷中信任的睡去。

    「別走!」他在夢中吶喊,不知喊的是誰。

    或許、可能、應該……

    她為什麼要猜測?

    不是或許、不是可能、不是應該,他呼喊的,肯定就是蘭兒,他那死去的美麗妹妹。

    就因為如此,只因為如此,她回應了他。

    「我在這裡,一直在這裡。」她輕聲說道,用纖弱的雙手,擁抱著這個屠殺過無數人的亂世之魔。

    「別走。」他喃喃夢囈。

    她靠在他耳畔,回應他每個叫喚。

    「我不會走。」她答應他。

    她在這裡。

    她不會走。

    她要親眼看著他受苦。

    沉香緊擁懷中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成果,卻還是無法遏止心頭的疼,更無法阻止眼中的熱淚。

    然後,她看見杵立在門邊,忠心耿耿,仍在警戒的韓良。

    對了,她必須要作戲,佯裝出是真的為他擔憂,才能欺瞞韓良,確保能夠繼續留在關靖身邊。

    於是,她不再強忍,讓淚水盈出了眼眶,滑下臉龐。

    是戲。

    她反覆告訴自己。

    只是戲啊。

    第8章(2)

    ***

    夢境,紊亂紛擾。

    她在夢中,被兩方拉扯著,雙方的力量都太過強大,扯得她感覺整個人,就要被撕裂成兩部分。

    一方,是無邊的血海,遍地堆積成山,慘死的北國人。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她一人獨活,但是萬千屍首們起身,拖拉著她的左手,齊齊注視著她,眾口一致,問著——

    「你忘了嗎?」

    她冷汗直流,拚命搖頭,被拉扯得好痛好痛,半身已陷溺在血海中。

    但是,另一方的力量,卻更強大。

    她痛苦而無助的轉過頭去,想哀求另一方放手,卻看見握住她右手的,僅僅只有關靖一人。

    俊美的臉龐望著她,薄唇上帶著笑,雙眸魔魅難擋。他的溫柔,與血海相比,竟讓她陷溺得更深。

    「我也捨不得你。」醇厚的嗓音,迴盪在耳畔。

    「好吃嗎?」他舀起一匙干貝粥,餵入她的口中。「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他是這麼溫柔,教她不由自主,想走入他的懷抱。

    牽扯左手的力量,卻固執的拉住不放。

    「你忘了嗎?」鮮血乾涸的雙眼、失去雙眼的漆黑眼窩,以青紫的唇質問著。「你忘了嗎?」

    無數的質問,化為大大小小,細密的北國文,從屍首牽握她的左手竄來,像是鮮紅色的血蛇,沿著她的左手爬竄而上,染血的文字如蟲似蟻,鑽探入衣,很快佈滿她的全身,她愈是急著搓擦,血字就愈是艷紅,如何也擦拭不掉。

    「你忘了嗎?」

    滿身的血字,都發出尖銳刺耳的吶喊,而後融化流淌,她全身都濡濕了北國人的血。

    夢境,被血泊淹沒。

    當她也正要被鮮血淹沒時,熟悉的男性嗓音,卻穿透難以掙脫的夢境,傳入她的耳中。

    「別哭。」他的柔聲低語,比萬千冤魂的吶喊,更清晰可辨。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才能讓她掙脫惡夢。

    矇矓中睜開眼,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浸潤在水中,直到她感覺到雙煩濕涼,才知道自己在惡夢中落淚。

    關靖擁抱著她,以額頭抵著她,輕輕以受傷的指肉,擦去那些淚水。

    「沒事了。」他柔聲問著,撫摸她淚濕的臉兒,不在乎淚水的鹹,會刺痛傷口,「你作了惡夢嗎?」他的笑,比往昔更溫柔。

    她輕顫著點頭,心中的濃濃恐懼,因為他的擁抱、他的微笑,而一點一滴的褪去。他的每一次輕撫,都是那麼輕柔,仔細的將淚珠都擦去。

    兩人躺在便於拆卸的榻上,主營裡沒有旁人,他與她相擁在溫暖的,還沾有他痛極時,撕抓四處所殘留的褐色血漬。

    但是,她此時此刻只覺得,這裡是世上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

    他的雙眼,深邃無比。

    「我也作了個夢。」他輕聲告訴她。「我夢見了妹妹。」

    徒然,她的呼吸一窒。

    蘭兒!

    她知道他夢見了幽蘭,她還記得,他的那聲呼喊。以及,那時不明的心痛。

    「我夢見她沒死,而是跟所愛的男人,共同生活在,一個永遠艷陽高照,不會下雪的地方。」他娓娓道來,說得很仔細。「在夢裡,她在笑,對著那個男人笑。她從未對我那樣笑過。」

    她想掩住雙耳,或是掩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訴說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深情。

    但是,他還在說著。

    「然後,我夢見你。」他說道。

    「是我們太過相似,你才分辨不出來。」她咬著唇瓣,轉過頭去。

    「不,」粗糙的唇,摩擦著她乾澀的唇瓣,憐愛而纏綿。「我分辨得出來。你的耳薄白,耳垂較潤;你的眼睫,總是遮著眼,而你的唇,從來不曾笑過,不論是對我,或是對任何人。」那聲音深蘊魔力,直響入她的心內。

    他深受著,香料的影響。

    她知道,他看似清醒,但嚴謹的理智,因藥力而鬆懈。

    所以,關靖現在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實話,不會有任何謊言。

    她無助的望著,身旁的他,聽著他傾訴話語,才知道那雙黑眸,竟將她瞧得這麼仔細。

    一顆心,如被抹了無數香料,在濃濃苦澀裡,竟還有一絲絲的甜。

    縱使對香料瞭如指掌,她卻也分辨不出,那絲甜味究竟是什麼。

    「我夢見,你要走了,所以我呼喊了你。」他說著。

    原來,那個時候,他呼喚的人,並不是幽蘭。

    而是她。

    紅潤的唇瓣,被緊咬著。

    眼睜睜的,她發現他起身,拿起被掛在榻邊的外袍。那件衣袍,是他最常穿的衣裳,也是他最珍視的衣裳。

    「這件衣裳,是蘭兒為另外一個男人縫製的。我從他身上,將衣裳奪了過來。」他撫著領口與袖口,精緻的蘭花繡紋。

    初見面的那時,她為他焚香,他出汗之後,是先脫去外袍,才拿手絹擦拭汗水。她早已知道,那件衣裳對他來說,有多麼珍貴。

    但是,他的下一句話、下一個舉動,卻是她萬萬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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