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決明
「我現在相信,勾陳說貔貅全是感情遲鈍的小動物這句話,千真萬確。」真慶幸他當過人類長達二十八年,讀過幾年聖賢書,粗略知曉七情六慾愛恨嗔癡的息息相關。
孩子的爹吁歎一笑,望向滿屋子「貔貅」——他的愛妻不用多談,純種貔貅一隻,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顯。其餘幾隻孩子,雖然每年有幾日會隨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於使他們學習人類某些值得倣傚的事物,以及讓孩子們的親奶奶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偏偏孩子們的親奶奶對這些孩子除了溺愛之外,也不逼他們上進學習,才導致他們面臨目前情況,會同他們的娘親一般慌亂無措……
「你們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無藥絕症,名叫『相思病』?」
***
後腦好痛……
是從谷壑滾下來時,撞破了頭吧……
動動十指,雙臂仍有知覺,膀上背上腿上傳來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來,他逃過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誰給輕輕壓住。
「請,不要,亂動,你,受傷了……」
有誰在他身後,、為他搗敷藥草,是個年輕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勢,視線範圍太小,只能勉強看見一泓黑泉長髮,隨著女人的跪坐而漣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與他有相同的氣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沒有,惡意,請,不要,擔心或,拒絕。」她邊說,指腹間推塗濕粘藥草的動作沒有停下。
光聽這種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便能知道,身後這只疫鬼鮮少與人交談,言語才會變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會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腦袋的傷口傳來波波疼痛,使他無法如願。
「我沒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隨便你吧,反正遇上同類,總比遇上貔貅來的好。」他自嘲,感覺在他背上的柔夷明顯一僵,他側目望去。「怎麼?聽到『貔貅』兩字,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不是嚇破膽,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敵,會怕是理所當然,別說是你,就連我,被一群貔貅圍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顫來。」這又不是可恥之事。
她沒多說,靜靜地,將他背部最後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淨雙手,便要離去,從頭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時,默默為他上妥藥,再默默走開,如今他醒了,傷口亦處理好,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裡?」
「……」她無法回答。要去哪裡?能去哪裡?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風露宿,居無定所,打從她離開放滿金銀財寶的曲洞後,她便四處游移,恢復最原先便該屬於她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聽她答覆,也很清楚,身為疫鬼,人見人嫌惡,他們被逼迫必須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家?一個不再被誰驅趕,一個有同族朋友為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男人問,問出每隻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頭,與坐直身的男人相視。
「你也孤獨了很久吧?」
「沒有……我,有過,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沒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說著,想笑著說,唇角的揚弧卻撐不起來,那是很快樂的回憶,真的真的很快樂,應該要以笑容緬懷,然而,正是因為太快樂,現在失去了它,變得更加疼痛。
被擁抱的身體,失去了熟悉的溫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無法獲得的,與得到後又被人收回的,必須適應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與生俱來的;寂寞,分離後強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習慣,後者,仍不時啃食她,她在等候「習慣」,習慣那樣的寂寞。
「疫鬼也會有人相伴?另一隻疫鬼嗎?」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輕,瘦瘦小小幾乎是疫鬼的特徵,長髮半掩住雪白小臉,加上她低垂頭頸,並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靜了,沒否認沒承認,不修正他的誤解。
男人沒再追問下去,之前有人陪,現在獨自一人,何須追問?不時伴侶死去便是一拍兩散各分飛,全不是太好的經歷。
「你有沒有聽過許久許久之前,關於疫鬼的故事?」男人問。
她搖頭。
「想聽嗎?」那遙遠混沌的年代,祖先們吃過的悶虧。
她遲疑了一下下,點頭。
她此時,確實好想聽聽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讓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反覆咀嚼狍梟留給她的每字每句,曾經好甜蜜的話兒,而今再品嚐,增添一絲苦澀,殘忍地提醒她,她再也無法聽見狍梟那般對著她笑鬧輕哄。
「想聽就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完,你再決定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為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而努力。」
她緩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訴她,遠古那段神與魔與疫鬼的故事……
第7章()
「相思相思,想死想死,相思佳人,想死佳人,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醇如酒的嗓音,悅耳好聽的笑,襯托火紅長髮男人出塵艷容,眸兒笑得彎瞇,藏在長睫底下的濃紅色瞳仁,燦若紅寶,修長指腹劃過眼角一顆小巧紅痣,狀似愛扶,薄唇飛揚的弧度,煞是美麗好看。
「勾陳哥哥,吃藥可以治好嗎?」鈴貅最是欽佩這位風趣可愛的漂亮長輩,每每他大駕光臨,她總是第一個纏上去,在他周圍打轉,眼睛捨不得從他含笑俊顏間挪開一下下。
「不治之症,無藥可治。」不治不治,不用治,不能治。勾陳從鈴貅口中聽完狍梟與小疫鬼的詳細故事,該瞭解的,他都瞭解大半,遂能做下結論。
「我小弟會死嗎?」瑤貅雙手托腮,也聽得好認真。
「病情太嚴重的話,茶飯不吃,金銀不食,思念成疾,會死。」當然是指沒有改善。
「好怪的病哦,如何傳染呀?」瑛貅俏顏困惑,不懂此病何來。貔貅該都是疾病自動遠離閃躲之獸,漫長一生中,根本沒有生病機會,當然覺得陌生。
正巧閒來無事,晃到貔貅窩來喝茶磕牙的狐狸勾陳,被一窩小母貅給拉著不放,追問「相思之病」是為何物。
「傳染倒是不會,不用擔心。」勾陳給她一抹儘管安心的笑靨。
「那就好。」瑛貅鬆了口氣。
「我說我沒有生那種怪病啦!我是中毒了!」狍梟聽都沒聽過「想死病」是啥鬼,少在那邊胡說八道,渲染病情,想嚇唬他?!他狍梟可不是被嚇大的!
他只知道他曾經指著很多弱小傢伙的鼻頭,撂話說:想死你就給我再多吠兩句呀!
還沒有人敢反過來跟他說「想死不死」……
他娘除外。
「對,你中的毒也很嚴重。」勾陳頷首,柔軟紅髮隨之輕動,看的鈴貅雙眼發直,粉晶般的眸子閃亮亮。他先是摸摸鈴貅的頭,前一瞬間還對著鈴貅微笑的眸,落到狍梟身上時,可以由熱絡變回冰冷,同樣火紅色的眼睛,卻擁有迥異的火焰,他勾唇,嘲弄道:「不過蠢毒同樣無藥可救,這輩子多做些好事,看看下輩子有沒有機會痊癒。」
重女輕男的老狐狸!
對三隻小母貅和顏悅色,像極了準備誘拐小女娃的大淫蟲,百般討好,口氣輕輕軟軟,好似捨不得多用半點力道來嚇壞小女娃們,對他就擺出那種「你幹嘛出現在我面前?還不識相點,到角落去」的倨傲嘴臉,他與勾陳的梁子,結在他兒時,才出世不過五天,勾陳趕來看乾妹妹,甫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力道頗重的擰住他的軟嫩嫩的潤頰,說:就是這小兔崽子差點害得我家小銀被天將收拾掉嗎?
最好全是他害的啦!明明他娘一胎生四隻,憑什麼人貅混種的罪,只扣在他頭上,其他三隻母貅就換到勾陳瞇眸淺笑,直嚷著「好可愛好漂亮,好想生一隻來玩哦」?!
「勾陳,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放著不管嗎?或是像我夫君所言,解鈴還須繫鈴人?」狍梟他娘在接受自個兒夫君安撫及講解後,已經不復見其慌張忙亂,但眉宇間的不安仍是很清晰。
「小銀,放著不管沒關係啦,那隻兔崽子不是說了,他沒病,沒得相思病,既然如此,就由他呀,等他痛得受不了,或是日子一久逐漸復原。反正旁人也幫不上忙,多囉嗦兩句還會被嫌棄呢。」勾陳不是很在意狍梟的死活,誰叫他不像三位姐姐可愛討人歡心。
「真的無妨嗎?」生為娘親,總是多慮。
「真的啦,不然我問給你看。小寶,胸口痛嗎?」
「痛你個鳥蛋啦。」狍梟回嘴。再多嘴,扁得你知道什麼叫做胸口痛!
「那,吃得下嗎?」
「關你屁事。」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