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決明
他嘴上嫌棄,實則對於家人的共處,充滿了喜悅和驕傲。
「他都那樣對你了,你管他死活幹嘛?!」瑤貅替她打抱不平,雖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臉無情的性子,可對照此時小疫鬼淚中有笑的寬宥,她真覺得身為貔貅是件可恥的事。
「請,不要,怪他……是我,以為,可以……在一塊,我太,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著,光,我……」她垂下頭,沉默。連想責備自己,都找不出適合的用詞,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願意改變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時光,將狍梟帶回她身邊。
她沒有多言,斂下面容,駝彎背脊,屈曲的瘦小身體,奔入野林深處,暗色衣裳與樹蔭相融,失去蹤影。
「我們貔貅……實在是很壞的東西。」玲貅忽而吁歎,有感而發:「對感情輕慢看待,認為它可有可無,想在一起時熱呼呼,不想在一起時冷冰冰……勾陳哥哥說過,我們貔貅一旦愛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塊金,給一座金山,而愛上一隻不愛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陳雖是她們娘親的同輩,但他千叮嚀萬交代,叫聲「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這類敬稱,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寶寶那只沒心肝的臭傢伙,始終亂棄這種缺德事,他做起來也太順手了吧——」為人娘親,養兒失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娘,記得臉要留給我!」瑤貅絕對要替小疫鬼多耙他個七、八下,捉花那張頂著俊美無儔就去拐騙無知少女的可惡嘴臉!
「……若真沒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遠離危險,不要隨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親,意有所指,道出兒子反常之處。
要是真的冷血無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舉手之勞?」
「你哪一次見過你寶貝兒子憑『舉手之勞』在做事?」他反問愛妻。他們的兒子可是個大懶人,人生中沒有「舉手之勞」這四字存在。
「嗯……『舉手之勞』從妖鳥蠱雕口中救出他姐姐們。」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為此摔斷兩根肋骨,被妖鳥爪子抓的滿身是傷。」當時情況危急,蠱雕曾是天人武羅斬殺的十大神獸之一,危險程度不在話下,憑稚兒模樣的狍梟一人獨自對抗,哪可能毫髮無傷、全身而退,況且蠱雕數量還非單一。
狍梟他娘大吃一驚,掩嘴低呼:「他有受傷?我記得他當時邀功還洋洋得意說他的術力有多強大——」
「他在逞強,我發現他的傷勢時,他要我再三保證不准說出去,『舉手之勞』毋須做到這種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認自己用性命保護瑛瑛她們,想掩蓋他的『特地』。」
狍梟死愛面子的個性,確實會人前囂張狂妄,人後自個兒舔舐傷口。
「同理,他來這裡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異口同聲:
「特地。」
第6章()
疫鬼成群,聚集作亂,源起於長期受盡排擠、歧視、傷害而爆發的反撲報復。
天地混沌初開,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雙方,為爭地盤,為奪水源,鎮日激戰不休。當時,情勢是魔勝於神,尚未能稱之為「魔」的那方,驍勇善戰,好鬥逞兇,每回爭戰便是豁命相搏,無懼之力最是驚猛,他們不怕死、不畏傷,缺手斷腳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邊完好的手腳繼續揮舞攻勢;反觀尚無人敬為「神」之方,心思縝密,策多識廣,不似「魔」方衝動嗜戰,卻因諸多顧忌及憐憫之心,使他們與「魔」方之戰,並未佔得便宜。
長達數百年的水火搦戰,兩方各有勝負輸贏,死傷之數難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變「神」、「魔」之爭的結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無月深夜,數百隻疫鬼聚佇水泉之中,個個閉目凝神,釋放身上疫毒,順流而下,泉勢湍急奔放,將融入水裡無色無味之毒攜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飲縱樂,在泉水匯聚的湖畔嬉戲打鬧,徹夜未眠地慶祝白日擊窺「神」方人馬,活得勝績一次。
他們躍進湖裡泅泳,舀水互相潑灑,玩累了,豪邁地埋首於湖中,大口大口啜飲冰冷水液……
一夜過去,曙光普照,金芒由遠方墨綠山巒透射,驅盡殘夜的黑暗,前一個時辰還熱鬧囂舞之地,只剩屍橫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雙眼暴突圓瞠,死況甚慘的屍體,暴斃於疫毒之下;染毒較輕者,聾啞癱瘓、七孔流血、貌毀傷殘,早已不知流竄到何處去苟延殘喘。
「魔」方近乎全軍覆沒,成不了氣候。
疫鬼立下大功,卻未得獎賞,「神」將「魔」方死絕殆盡的不人道慘死罪責歸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們行事毒辣,不存半絲悲憫,悖逆「神」方向來希冀以最少傷亡借宿結束雙方戰事的宗旨。
功臣瞬間淪為禍首,有功未賞不說,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難言,辯無可辨。論口才,他們不及「神」方,論武鬥,他們亦非善戰之流,只能嚥下萬般無奈,頹喪離去。
然而,「神」方並未輕易放過他們,前有「魔」方之鑒,教訓歷歷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憚疫鬼,擔心疫鬼拿對付「魔」方那一套來對付他們,「神」方開始迫使疫鬼往暗處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殺絕,只趕盡,逼他們畏懼光明,成為見不得輝亮的卑弱妖物。
「他們非但沒有兌現應允我們貢獻力量後給予的承諾,還驅逐我們,不容我們聚集,要我們一隻一隻孤單逃竄,寂寞老死,他們欠了我們千百世的債,我們替吃下悶虧的祖先索討,錯了嗎?!」
被數十條身影包圍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說到義憤填膺之處,舉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髮白膚、削瘦蜷駝在男人身上同樣可見,將他圈圍在其中的幾十條人影亦然。
他們都是疫鬼,近來成群結隊除魔,尋找更多同伴。為首男人陳述遠古時期的種種恩怨,那一段疫鬼後代早已忘卻的故事,他們不知道,原來現在自己面臨的孤獨寂苦,以及受盡排擠屈辱嫌惡,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賜,不滿之心,被撩撥的膨脹巨大,一時間,個個憤火難消,嚷嚷著要討回公道。
「沒有錯!沒有錯!」其餘疫鬼大聲附和。
「他們到底答應給咱們祖先什麼?」其中又有人小聲問。
「當然是我們祖先並列為『神』!」為首男人響亮喝道,好似他曾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當時祖先與「神」方的交易內容,食指指天。
「他們應允了祖先,卻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臉穩坐天庭,居高臨下,若無我們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頭囂張的,說不定早就換人了!」
「對!是他們忘恩負義!」
「我們要爭回屬於我們的東西!」名聲!權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貴!
眾疫鬼吆喝地高舉右臂,似在挑釁上天,沉色夜幕,不見明月星子,烏雲濃密遮蔽,投不進半絲光線,助長暗夜疫鬼的囂狂情緒。
一開始,確實是如此,直至一顆碎金,宛似飛雪,從天而降,緩緩慢慢飄舞飛旋,先是金色,而後銀白炫亮的輝塵加入、藍似湛澄天空的光點、粉似花瓣嫩色的淺紅光點,將一片暗夜渲染得點點閃亮。
疫鬼抬頭望去,驚呼聲隨即慘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獸貔貅!」
失措尖叫伴隨混亂推擠逃竄,底下疫鬼亂成一團,鳥獸散地往各個能躲能縮的角落去藏匿,天際六隻貔貅——正確來說,是五隻巨獸模樣的貔貅,加上一個長臂環胸的男人,俯瞰著他們的驚慌膽顫。
「他就是帶頭的,處置他便好?」唯一沒變回獸形的狍梟,與底下那只沒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視,他慵懶無趣,那男人警戒惶恐,兩方情緒迥然不同。
鈴貅的原形是只粉櫻色的小獸——比起爹娘和姊姊,她小上許多。「其他疫鬼太膽小,好像差點被我們嚇破膽。」尖叫聲還在樹林裡迴盪繚繞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們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寶寶,逮住他。」狍梟他娘——此時是只銀輝熠熠的美麗巨獸——指使兒子動手抓人,別拖拖拉拉。
「你叫瑤貅一爪子拍過去,不是更快。」狍梟懶得自個兒動手。
「功勞讓給你,不都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小命,囉嗦啥?!快去!」瑤貅確實伸出爪子,不過目標並非疫鬼,而是朝狍梟拍下去,把他揮向疫鬼頭子正面對上!
呿,欺負他不會變回獸形貔貅,淪為全家裡體型最弱小的一隻就是了。
狍梟籍瑤貅掌力幫助,憑力使力,右掌蓄滿勁道,直襲疫鬼頭子胸口,疫鬼連忙出手迎擊,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霧,想一招教狍梟斃命,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