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陳毓華
楔子
沒有噴紅吐艷的花,兩進的小院一片綠意蔥蘢,深深淺淺,油亮婆娑,踏進這裡的人,但凡看見這些能掐出水來的綠,再煩躁的心情也能被撫慰下來。
這裡是徐研大夫的藥館。
綠蔭下站著一個少女,窄袖短襦,頭髮就那樣隨便攏著,掌心微伸彷彿在汲取陽光的溫暖,露出一雙皓腕,陽光從她手掌心透過,襯得一雙手潔白如玉。
「研大夫?」
空氣中好像多了什麼,微微的起了風,她開口,怯生生的,臉,慢慢的轉向某個方向。
站在月洞門外的少年這才有了動作。
不能不意外,他的到來毫無動靜,竟然被一個雙眼蒙了紗布、眼睛看不見的小姑娘給發現了。
她目不明,但耳聰。
「研大夫,我大哥來了嗎?他很忙,就算沒趕上也不要緊,你大可把紗布給拆了,我一點都不怕,真的。」
小姑娘聽見了足音往她這裡來,趕緊回到石凳上,雙手有點不安的放在雙膝上捏著。
少年看見了小姑娘身邊放著醫大夫的藥箱,刀剪器物一應俱全。
不就拆個紗布,橫豎左右無人,這麼簡單的事,就由他來代勞好了。
頎長的身軀蹲了下去。
可是當那礙事的紗布條掉了地,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一震,震到心底。
不該越俎代庖的……
那巧奪天工的五官鑲在巴掌大的心形臉上,柔軟的髮絲微卷的貼著雪白小臉,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纖纖筆挺的秀鼻,微抿著的粉色雙唇豐潤飽滿,好似清晨的天香牡丹一樣柔嫩。
她像一朵嬌弱的小白花,那模樣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憐愛來。
她扇了扇長睫,睜開了眼。
翦水秋瞳中起先是一片迷茫,慢慢的,轉為清明的眼瞳,對上了一雙美麗的眼睛。
她生來就因為某些因素瞎了眼,沒有記憶見過任何人,對人的美醜也無從下評論,張眼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帶著閒散笑意的臉,明明長得極其好看,神韻卻透著一股不羈,甚至是輕佻。
她伸出指頭往他臉上到處戳,「這是臉、這是眼、這是鼻子,還有唇……看見了、看見了,研大夫,我終於見到光明了。」聲音裡有一絲哽咽,還有更多更多歡喜。
「很可惜,我不是徐研。」他被戳得有幾分惱怒。
「不是研大夫,那你是誰?」隨著他的起身,她抬起瑩潤玲瓏的下巴,可是剛接觸到光線的眼睛突覺一陣酸澀,又慌忙地低下頭,手忙腳亂的用手摀住眼。
「路人甲而已。」
「咦?」
「我說王孫公子,你怎麼會在為兄的草廬?」京城名醫徐研踏進這方小天地,看見不該有交集的男女,不禁蹙了眉。
「我怎麼會在這裡?當然是來找你嘍。」後王孫面對溫潤謙謙的徐研不見一絲尷尬,笑得如沐春風。
「寒舍的圍牆是用來防小偷盜匪,不是用來出入家門的。」不只爬牆,看著已經被拆去紗布的病人,他心知這個人幹了什麼好事。
「別發火,小弟改天帶好酒來給徐兄賠罪就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好奇無罪,嘿嘿。」後王孫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一枚玉扳指,一枚銀指環在陽光下閃耀著光,漫不經心的展現了他的優雅痞氣。
「希望你不要再拿我的病人開玩笑!」要氣也不是,要發火更是無由,這後王孫,惡名昭彰的浪蕩子,讓人傷透腦筋的紈子弟……
「知道、知道,你忙你的,我知道你的好茶在哪裡,我會自理。」他笑得狡猾無比,不再看那少女一眼,瀟灑的走了。
春日無聊蹺課的後王孫滿不在乎的走了,殊不知,這樣的相遇,只是初始。
第章()
會把她帶在身邊一開始是好玩。
想想,一張可以隨他染色的白紙,他叫她往東她就不會往西,叫她站住她就不會妄動,寵物有時候還聽不懂人話,她卻不然,一叫就過來,絲毫不懂什麼叫矜持和架子,最好玩的地方在於,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比一隻哈巴狗還要忠心。
「王孫哥哥∼」
瞧瞧,這不是來了。
書輕淺跑得飛快,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一身男子打扮,那身儒裝穿在她身上恰到好處,束腰的帶子因為奔跑飄在半空,居然有幾分好看。
「王孫哥哥你等很久了嗎?我們今天要去哪裡玩?」眼眸閃亮亮的,只差沒搖起尾巴。
「我最討厭等人了。」
「輕淺下次再跑快一點就是了。」她小臉緋紅,每個動作表情都帶著天真稚氣,說話的時候也是,笑起來嬌憨甜蜜,不懂人心險惡。
「真是笨得可以,傻傻地靠兩條腿跑來跑去,就不會叫頂轎子還是要僕役送你過來嗎?」他幹麼替她設想,管她腿會不會跑累,會不會跑得喘不過氣來?
「我是爬牆出來的,大哥不知情。」她有點害羞的笑,神情爛漫。
把一個小姑娘養成這模樣,要怪就怪那位武林盟主不以尋常閨秀的規矩來要求她,不僅允她可以隨意出府,一出來大半天也不過問,簡直把她寵上天了。
後王孫步下台階,隨意往東市走去,不乘轎子也不騎馬。
他有得是時間,悠哉悠哉的閒逛。
他看似沒把書輕淺放在心上,可一個拐彎發現她不見,他還是會返回尋人。
「你又死到哪去了?快點跟上,聽到了沒有!」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她又被哪處新奇的東西勾住了心思,東摸摸西摸摸,看上千百遍也不厭煩似的。
她的好奇其實是可諒解的,盲人一旦重見光明,又能跑能跳,看什麼不新鮮?
到底有哪個姑娘家像她這樣的,他絞盡腦汁的想,結論是一個也沒有。
書輕淺從人家屋角的轉角處冒了出來,言笑晏晏,「有好多螞蟻在搬家,抬了一隻大蟋蟀,好有趣。」
她不只對牆角的螞蟻有興趣,京城街頭的任何事物,就連男娃穿著開襠褲在門前尿尿她都想湊上前去看,然後問出一朵花來。
在小娃兒的娘開罵以前,他就得趕緊賠不是,拎著她走人。
一細想,怎麼他好像變成了替她擦屁股收爛攤子的那個人……去去去,這什麼比喻,從來都是她跟著他,不是他去勉強來的。
瞅了她一眼,發現她還睜著好奇的大眼四處張望。看不累嗎?這些在他眼中無聊至極的東西,為什麼到了她眼裡會是「有趣」兩個字?
行經人家的糕點鋪,她又不走了,跟一群在店舖門前流口水的小鬼頭一樣,望著剛出爐的四色點心眼饞。
他佯裝沒看到。
要繼續這麼縱容下去,今天就會毀在她手上了。
片刻後,書輕淺跟了上來,捏住他衣服的小小一角。
趾高氣揚的眼角瞥了瞥。
「你把人家整間鋪子都買下來了啊?」
老是做這種出人意表的事情,夠孩子氣的。
「玄蒼大哥給我很多銀子,這些要分給瑤哥哥、黑羽哥哥、慎,可惜星哥哥出遠門去了,要不然大家一起吃東西,東西就會變好吃呢。」嘴裡咬著糕點,一邊囫圇吞棗,一邊扳著指頭算,又要拿銀子展示又是一大包點心掛在手上,好忙,十根手指都不夠用。
「誰說我要去會社找他們?」會社是他們這一票旁人眼中的敗家子吃喝玩樂、不務正業的地方,立會社,讓他們游手好閒得更加理直氣壯。
「那不然呢?」
就是不想讓她如願。「晚風樓出了新菜色,我要嘗鮮去,你跟不跟?」
「跟跟跟。」
「你有糖捲了,我想那松江府的四鰓鱸魚你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吃得下,輕淺有個鐵胃,再多的東西都吃得下。」
「你的臉皮還真是厚啊∼」
書輕淺捏了下自己的臉皮,又戳了戳,小聲的嘀咕,「也沒多厚。」
她的小動作沒逃過後王孫的目光,「以後不要帶你出來,真是麻煩死了!」
又捱罵了,她可是什麼都沒做啊?真冤。
心裡這麼想,可是身子還是湊過去,眼睛眨巴的對著後王孫笑。
「不要啦,王孫哥哥,待會兒那鱸魚輕淺吃少少一片就好。」
這重點是在鱸魚的身上嗎?後王孫恨不得敲她腦袋,可是看著她那明淨柔軟隱隱生輝的小臉,怎麼也下不了手。
於是兩人進了晚風樓,也如願的吃到一尾值普通人家好幾個月菜錢的江南第一名魚鬆江府魚。
「我說你一定沒聽過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這句話吧?」瞧她吃得一張花貓臉,嘴裡津津有味的啃著紅通通的糖醋排骨,她也太習慣吃他的、用他的了吧?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迂腐的人,也不吝嗇那一點銀子,但是看她吃得那麼香,不戳她一下心裡就是不舒服。
「輕淺七歲的時候還不認識王孫哥哥,不算數。」
到底誰來教她一點常識?
「男女不同席,照理說,我們是不能一起吃飯的。」
她起先一臉茫然,忽然靈光一閃的說:「不然,下回輕淺再跟王孫哥哥出來,自己用小桌子吃飯好了。咯,我很聰明吧,這樣就不怕旁人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