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心寵
「誰知道呢,」喬子業的眉心難掩一股恨意,「我娘去世之前,他看也沒看過我一眼,除了逢年過節突發善心,給我送來一些衣物。這些年在寺裡,我全靠打雜活維生。也許喬家的兒子都太沒出息了,他只好把家業傳給我。」
尹素問沉默無語。她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也紓解不了他的心情,唯有站在他的身側,靜靜聆聽。他需要的,大概只是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傾聽著。
「老爺去世之前,差我到江南辦事……」他繼續道。
老爺?這是他對父親的稱呼嗎?一聽便知這疏離的關係。
「他讓我去兩個月,跟江南王家談一筆買賣。他說,假如我能談成,便把當家的位子傳給我。」
原來,他離京是為了這個……呵,憶起當時在山上分別時,他曾說,要回來娶她,可惜命運多舛,兩個月,已經物是人非。
「為什麼不等我?」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所有的隱忍在這一刻爆發了,「兩個月,只是兩個月而已,只要你等我,這喬家的一切都是你的!為什麼……要嫁給別人?」
她該怎麼跟他解釋?就算把一切都說清楚,也已經晚了吧?何必多費唇舌?
尹素問只覺得湛藍的天空忽然陰暗下來,雲朵被太陽燒焦了一半,眼前所及滿是炭黑的顏色,她微微閉上雙眼,淚水流淌下來。
「素問……」喬子業終於察覺到她的傷感,指尖撫過她的臉龐,抹下一顆淚珠,久違的憐愛神情,浮現在那俊顏上。
兩人相對而立,似有千言萬語在暗湧,卻靜默無聲。
「五少爺、五少爺……」忽然,小盈驚恐的叫喊傳來,打破了這份靜謐,「小心啊——」
尹素問猛地回神,轉身望去,卻見喬子萌一個踉蹌,摔倒在假山邊,額頭撞上一顆石子,磕出一片腥紅的血跡。
她僵立著,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場意外,一種莫名的恐懼竄上心頭,全身發顫,不可自抑。
「這可怎麼辦才好?」小盈極為忐忑不安,「夫人聽說五少爺受傷後,勃然大怒,把怨氣全出在少奶奶身上,怪她沒照顧好少爺,罰她到佛堂前常跪三日,除了茶水,不得進食……少奶奶該不會被餓死吧?」
「我早料到了,」喬子業鎮定道,「出了這樣的意外,這府裡不知有多少人幸災樂禍,一定有誰在夫人面前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亂。」
「大少爺,你快想想辦法吧,總不能真讓少奶奶跪三天三夜吧?」
一語不發,他逕自往佛堂走去,小盈剛想阻擋,他卻輕輕揮手,不讓她多語。如此,穿過悠長的迴廊,來到那清冷無人之境。
佛堂內燭光搖曳,木門年久失修,發出嘎嘎作響聲,夜半聽來,十分駭人。
他看到微塵覆落的地上,尹素問正凝神跪在那裡,望著莊嚴佛像,不知是在失神,還是默默祈求著什麼。
「子萌怎麼樣了?」聽到腳步聲,她頭也不回,只低聲道。
「你知道是我?」喬子業一怔。
「從前,我在山間等你,也是這般,一聽腳步聲,便知道你來了。」她苦笑答道。
喬子業只覺得喉間哽咽,踱至她身畔,與她一同跪下。
夜半風冷,這石地板沁出一股令人瑟縮的寒意,如同冬季冰霜,他驟然感到膝間發疼。
「跟我回去。」他脫口而出,「你會生病的。」
他才跪一會兒,便受不了,何況是她這弱質女子?
「子萌怎麼樣了?」她仍是那一句話。
「額頭磕破了,但沒有大礙。」喬子業抿了下唇,「不過小事一樁,這樣的懲罰未免太狠了。」
「是我沒把他照顧好,」尹素問沙啞道,「既然答應了他放風箏,就該一直陪著他,不該只顧著跟旁人說話。」
「他自己不小心摔著,怎能怪你?」
「為了別的男人,分了心,失了神,等於對丈夫的背叛,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她澀笑道。
「丈夫?」喬子業只覺得荒唐,「他只是八歲孩童。」
「年紀就是借口嗎?」她撇過臉,眸中一片迷霧般的水色,「他的確是我拜過堂的丈夫,難道因為年紀小,我就可以對他不忠?」
「素問……」一時間,他不知該怎麼反駁她,百口莫辯。
「多謝大哥關心。特意來看我。」她的語氣拒他於千里之外,「夜深了,大哥請回吧。」
「你怎麼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為什麼忽然這樣疏遠?我以為……」
「你以為我下午流了眼淚,就表示後悔了?」她感覺到他大掌傳來的堅定與溫柔,忍住內心激昂,只心痛地輕輕搖頭,「什麼都不會改變,今後,我還是喬家的五少奶奶,而你,仍是大少爺、大哥、大當家。」
她一口氣說出三個稱呼,冠冕堂皇,拒他於千里之外,讓他霎時揪心。
「素問,何苦如此?」此刻夜深人靜,只有他們兩人執手相對,他什麼都無須顧忌,「只要你點頭,我可以馬上帶你走,拋下這裡所有的一切,我們去江南——還記得嗎?江南,不下雪的地方。」
往事浮現,她怎會忘記,那好似餘音猶存的承諾?
第2章(2)
「曾經,我這樣想過。」她終於坦言,「大嫂逼我嫁給子萌的時候,我收拾了所有能帶上的細軟,想到江南找你。」
「什麼?」他眉一凝,「你曾經想過……跟我私奔?」
「可是,剛走出城門,我便後悔了。」她淒楚一笑,似在自嘲,「我看著漸漸落下的暮日,不知為什麼,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很害怕。前路茫茫,就算找到你,我們的將來又會如何?真會如願嗎?所以,我很沒出息地回了家,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他怔怔地聽著,難以置信有這段隱情。
「子業……」第一次,她如此喚他,親暱卻陌生,「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意志不堅,但求溫飽便已滿足。現在住在這大宅院裡,雖然不能嫁給如願郎君,雖然四周都是排擠和冷淡,雖然此刻跪在這清冷的佛堂裡……但至少有一處安身之所。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奢望太多,你懂嗎?」
他從沒料到,原來,她竟然是這般想法,非常地低微,低微到要把頭埋到泥裡,只為開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我不想掩飾,」尹素問繼續道:「假如,我故作高尚,大可告訴你,我是因為哥哥欠債不得不嫁入喬家。但我心裡明白,欠債,只是其一,假如我真是貞潔烈女,大可自刎明志,但我選擇了屈從……我真的太平凡,太脆弱了。」
他從沒見過,世上還有別的女子似她這般,可以如此坦言,承認所有的錯誤與卑微,然而,越是這般,越讓他感到潔淨。
「子業,你之所以對我念念不忘,只因為我是你在孤獨無助時,遇到的唯一夥伴。假如,換一個人,不是我,而是別的女子,你同樣也會喜歡上她。」她忍住啜泣,「你以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朵,其實,早已開滿漫山遍野,並不稀奇。」
真的嗎?為什麼他仍然覺得,她是唯一會讓他感到心動之人。這些年來,難道他就真的只見過她一個女子?江南美女如畫,他卻沒有半分留戀?
剎那間,他終於明白癥結所在——
自卑!橫阻在兩人之間的,不是什麼喬家大院、弟媳名分、欠債償還……只是因為她的自卑。
像她這樣的女子,從小因為一頓飯而滿足快樂,又怎敢再奢望其他?就像他,假如不是奪回了喬家大少爺的地位,也不敢向她輕易表露真心。
他們倆,有時候就像同一個人,連想法也相似。
他忽然明白應該怎麼做,才能重拾前緣。
「素問,你起來。」他忽然道,「回房好好休息吧。」
「可是,娘罰我在這兒跪著呢。」她不解地看著他。
「你放心,我叫你起來,就能保證夫人不會責怪。」他信誓旦旦地說,目光穿透她的雙眸,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懾。
從今以後,他要換一個方式對待她。
一群女子聚在屋中,與上次情形相同,不過,此刻喪期已滿,褪去縞素,各色衣著競艷,顯得綺麗繽紛。
尹素問逐一悄悄打量,卻見各人性情在衣飾中盡顯。
二少奶奶劉佩蘭,官家之女,氣質如蘭,飾品皆以白玉為主,偶配珍珠,光潔華貴。
三少奶奶董家瑩,商賈之女,氣質雍容,飾品以黃金為主,配以各色寶石,璀璨光華,恍若天仙。
四少奶奶第一春,梨園名伶,釵飾並不出色,卻將滿腹心思用在衣擺刺繡上,單單袖角一朵花,便用了由深入淺十多種絲線,繡工稱奇。
尹素問這一身穿扮,已是她出閣前準備的最好穿戴,此刻卻顯得寒磣至極,讓她自慚形穢。
「五弟妹,你怎麼在這兒?」三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難道不必在佛堂罰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