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夏灩
「嗯……怎麼了?」他一臉迷糊,睜開惺忪的眼,一見叫醒他的手竟是一片猩紅,心臟都快跳出來。他連忙回神。「芃芃?你的手……怎麼了?!」
徐洺芃沒空跟他多解釋,趕緊把他拉往客廳,顧恆止本來睡沉的腦一見情況登時清醒,臉色一變。「我去打給獸醫……不對!」他沒法和人溝通。「我去拿提籃,你打電話給獸醫!」
「好。」她點頭,打到夫人固定就診的獸醫家裡,解釋情況。
顧恆止在提籃裡鋪了一層毛巾,小心翼翼把負傷昏迷的夫人抱入,再把一層布覆蓋在它的傷口上。
兩夫妻就這麼穿著睡衣,叫來大廈管理員請他們報案、看管房子,再叫計程車趕往獸醫院。路上,顧恆止抓起她沾了血的手,憂心地問:「你有受傷嗎?」
徐洺芃蒼白著臉,搖搖頭,顧恆止這才鬆了口氣。
這個夜晚夠混亂了,他們把夫人送到醫院,還得衝回去跟警方解釋,顧恆止放不下她一個人,徐洺芃也不敢在自己貿然行動,兩人回到公寓的時候警察已經聞訊而來,她把事情經過複述一遍,描述小偷的身高長相,警察看向顧恆止。「那……先生呢?」
「他不知道,他在睡覺。」
「啊?」
徐洺芃淡淡說:「他耳朵聽不見。」
「呃,是喔?」警察先生一臉尷尬地瞥了眼看不出問題的先生,想不到是個聾子?「那還好太太你很機警啊,看來又遇到一個笨賊……」
笨賊?即便是笨賊也讓她嚇個半死,徐洺芃臉上表情一片木然,沒有多說。
大致清點完遺失的東西,警察交代。「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們可以等天亮以後再過來警局備案。」
徐洺芃僵硬地點了點頭,在旁的顧恆止神色陰暗,表情也不大好看。
直到一切落定,徐洺芃手機響起,是獸醫打來的。「夫人好了,雖然有傷到一點內臟,但不嚴重,今晚它留在我這兒觀察情況,你們明天再過來看它吧。」
「謝謝你……」這是今天唯一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徐洺芃鬆口氣,在一片混亂中找出畫本,寫給顧恆止看。「夫人沒事了。」
顧恆止面無表情,見她開始收拾。她模樣淡定,但她的手仍因膽怯而微微發顫,他走上前,一把將她給撈起。「先睡吧,這些我明天再處理。」
徐洺芃被抱在懷裡,他熱暖的溫度卻安慰不了她內心潛藏著的驚懼。「我、我睡不著……」
「乖,沒事了。」顧恆止瞅望她害怕的表情,親吻她的額。他抱著她回房,然後一起躺在床上,用被單緊緊裹住她,拍撫她的背。「沒事了……你沒事,夫人也沒事……」
他一遍一遍、極有耐心地安慰,徐洺芃這才慢慢止住了顫抖。
本以為這個晚上自己再也睡不著,但大概是之前神經繃得太緊,好不容易得以鬆懈,徐洺芃沉沉睡去。反倒是顧恆止,從背後緊緊環抱著被棉被包裹得像個蛹的妻子,在輕撫她臉畔的同時,也被她眼角滲出的淚水燙傷了指。
她撐到現在,很不容易吧?
他眼色沉痛,胸腔一緊,徹底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這一個月,他勉力學習唇語,儘管無法做到如常對話,但簡單的句子他已經能大略構出雛形。尤其徐洺芃沒自覺,她配合自己,講話時已經習慣把口型做得清晰,剛才她跟警察先生的對話,他並不是請全都看懂,但……
「他不知道,他在睡覺。」
「他耳朵聽不見。」
她臉容平淡,僅是陳述事實,甚至連一句抱怨都沒有,只默默擔下一切,就好像是害怕他會為此產生自厭,小心翼翼。然而家裡遭難,他卻無知無覺,猶在夢中,她一個人獨力面對,又是怎樣的心情?
還有,如果遇到的並不是這麼莽撞,而且聽得進她建議的小偷呢?
他不敢再猜想下去。
「芃芃……」
輕聲喚著懷裡的妻,顧恆止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怎樣的方式呼喚她,即便胸口扯得再疼,也無法聽見自己的情感。他在黑暗裡睜眼,無法入睡。失去聽力原來是如此令人恐懼的一件事,顧恆止之前不願深想,現在卻不得不想,他幾乎要對眼下的情況感到絕望……
他真的可以這樣一輩子過下去嗎?
在這個充滿災難的夜晚,他對自己本來接受的現實,產生懷疑了。
第9章()
顧恆止開始失眠。
連續一個禮拜,他睡不好,即使好不容易睡去,還是會驚醒過來,然後不自覺地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他特別無法承受黑暗,尤其失去聽力,一閉上眼,那種失去所有知覺的驚懼,便排山倒海似地朝他壓迫而來,幾乎要使他懷疑自己是否死亡,只能一直反覆睜眼,確定自己身在哪裡、又是誰。
思考太多的後遺症就是腦子無法得到充分休息,加上術後他偶爾會感受到強烈頭疼,只能抱著在懷裡安睡著的徐洺芃,以她沉穩的呼吸及溫度來確認她的安好。
小偷是從隔壁家的陽台攀爬過來的,他們沒什麼重要財物放在客廳,所以損失不大,唯獨他的睡眠障礙始終沒有好轉,只能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得到一點入睡的餘裕。
這一天,顧恆止又在沙發上似睡似醒,混沌掙扎了快三個小時才醒來。
下午三點,徐洺芃還在上班,他撐著疲憊的身軀翻身坐起。
時序入秋。午後的太陽已不那麼熱烈,顧恆止睜著酸澀的眼,放空了一會兒。他的週遭仍是一片死寂,即使每天都在祈禱腦中血塊終有一天會自行消散,但從來沒發生,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奇技,他已徹底領悟。
一股晦暗瞬間圍住他,他快要承受不住。
顧恆止來到廁所,把門緊緊鎖上,然後——
他開始嘶吼。
徐洺芃打開家門,便被這樣的聲音震懾得動彈不得。即使隔著一扇門,她仍能清晰聽見裡頭傳來的、那種有如困獸一般痛苦嘶啞的吼聲。她呆在玄關,渾身發抖,覺得心被撕扯,好痛、好痛。
顧恆止用盡了力氣依然聽不見自己的吼叫聲,他捶打著牆壁,發洩自己的痛苦不甘,直到筋疲力盡……他才汲水洗臉,冷靜了腦袋。
他預料不到其實徐洺芃已在門外知道一切,她哭濕了臉,如果今天不是剛好忘了稿子回來拿,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男人究竟有多絕望。
因為,他一直掩藏得很好。
但仔細一想,失去聽力,怎可能當真那麼豁達?
徐洺芃坐在客廳,等他出來。她擦乾了淚,補好了妝,準備好畫本跟筆,夫人坐在她腿上,金黃色的眸一下子看了看她,再瞥向浴室門,徐洺芃撫著它,再三提醒自己。「等下,可不能又哭了……」
顧恆止把自己打理好,開門走出,卻在看見沙發上的她之後驚訝。「芃芃?」
他表情一下子變得難看,像被人打了一記,徐洺芃臉容沉靜得反倒看不出哀樂,唯獨眼眶掩不住紅。她手指一指,表達了「坐」。
顧恆止胸口堵得慌,他坐過來,想問她「何時回來的」卻遲遲開不了口。看得出她哭過了,被自己影響的吧?真是好極了,那些黑暗且懦弱的東西,他一點都不想被她窺見。
徐洺芃抬眼,盯視他神情變化。顧恆止是受軍人教育長大的,儘管表面並不嚴謹,但骨子裡總有一種不示弱的倔強。過去吃虧了、受委屈了,都不願意讓人知曉他內心的憤懣,就連這回也是一樣,不曾透露自己困耳疾產生的不安,以及手術失敗後的失望……
他太體貼了,顧慮著父母,擔心著她,所以才會壓抑得這麼辛苦,她很慶幸自己今天回來,否則她不知道他還會這樣自欺欺人多久?
徐洺芃拿起了本子,不等他開口,便在上頭寫下一行字句,顧恆止看來,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這……」
她寫的是:「你想不想再動一次手術?」
她望著他,眼神瑩亮堅決,像是深思熟慮之後的詢問。她一直都明瞭顧恆止內心的冀盼,問題是腦部手術花費龐大,又有各種需要評估的困難,況且歷經上次失敗,家人煎熬的模樣使他不忍……
他的顧念,徐洺芃都知道,她只是自私絕口不提,害怕再一次承受有可能會失去他的痛,寧可維持現狀,掩耳盜鈴。問題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次,她是徹底明白了。
當一個人不害怕失去,那才是真正地愛著。
「世界上醫生這麼多,一定有可以治好你的,我們都不要放棄希望,好嗎?」
顧恆止呼吸一緊,看著她寫出這一句話,明白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成全自己,換作是他,一定會力勸她維持現狀……
這個他守護了十七年的女孩,如今竟反過來扶持自己,賦予他前進的力量,沒有任何言語足以表達他這一刻內心的感到,顧恆止望著她烏潤的眼底映出自己,裡頭的他像是破土而出的花苗,在長年的黑暗以後看見了陽光……然後,他點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