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雷恩那
然後,他試著走出一步,男孩靜靜跟上,他再走第二、第三步,男孩又跟上。
「走嘍走嘍,師尊帶你回南浦老窩去!」
寒鴉聲不絕,一老一小在厚厚落葉上邁著慢騰騰的步伐。
老人很有聊天興致。
「你今年十歲,如此算來,尚小你師哥七歲呢。啊,對了對了,忘記告訴你,你有一位師哥,他姓柳,名歸舟,咱們這就去住他的南浦柳莊。那座莊子地勢好啊,前有柳林、後有竹山,嘿嘿,皆以陰陽五行的奇術設下機關,外頭的人很難闖進的。你在莊子裡習武,專心一志,以你這等不世出的資質,半年後定有小成,三年後必有大果,十年後……嘖嘖嘖,絕對是高手中的高高手!
「對了,再告訴你一件事,那些陰陽五行之術,你不適合學,為師的教你一身絕世武藝,那些動腦筋的活兒有你師哥頂著呢,不怕。
「唔……唉唉,說到你師哥啊,人家生的是七竅,他可有八、九竅,總之腦子使得特別快,可惜身子骨破敗得可以,功夫是學了些,也強,只是沒法子持久,一動真氣就萎了。往後你武術上大有成就,得記得時時護他呀,有你這個師弟,他必也歡喜十分。唉唉,只是他那身子,唉,想到就讓為師的頭痛——啊!痛痛痛……」跨得太大步,男孩不及跟上,小手卻依然緊扯他的美髯不放。
好痛!
真被扯掉好幾根須,眼淚都迸出了呀!
「瞧見沒?覺得痛,就皺緊眉峰,像為師這樣。」老人側顏過來,衝著孩子皺鼻擰眉,一臉痛相。「教你的第一招,好好學起來啊!聽見沒?」
嘎嘎——嘎嘎——
鴉。
香香的。
豆。
給他香豆子吃的人。
白眉。
長長鬍鬚。
皺皺的鼻。
白眉糾起。
嘴……咧咧的。
……師尊。
第章()
江南。清秋。「飛霞樓」。
樓上臨江那面的一處小雅閣,紫紗簾層層迭迭掛置,通往外面天台的裡、外兩幕蒲草簾子今兒個全都放下了,即便如此,秋風仍細細地透進,拂動滿室的掛紗,紫紗於是飄蕩,如海中生波。
疼。疼疼疼……頭疼啊……腦中也生波了。
「夜兒,都鬧頭風了,還躺這兒?」清柔女嗓說得不以為然,話中透出明顯的憂心,說這話的美婦秀手一張,抖開一件輕軟綢被,覆住懶洋洋趴臥在天台栗木地板上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這一年剛滿十四,體態雖未成熟,但趴臥的身姿很耐人尋味,像條發懶的小蛇,自然軟綿地匍匐著,提早冬眠去了,動也不動。
唔,她不是懶,她也想動啊,但……頭痛,痛到她連句話都懶得說……
「哎呀,霜姨,您又不是不知,小夜兒這是舊疾了,說頭疼,也不是真犯疼,明明不疼的,全是她自個兒想出來的疼。您不讓她吹吹風,吸點清新味兒,她怕要疼得更厲害呀!」跟著美婦身後跨進天台的女子妖妖嬌嬌的,一身紅衣,嗓音溫潤柔媚,整個人像似用水掐出來的。
「飛霞樓」內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共有七十二姝坐鎮,來的這一位正是樓裡的大金釵,性子精明,辦事能力強,是樓中絕不可或缺的一號風流人物。
小姑娘連眼皮都懶得掀,有只柔膩玉手探了探她的額面,跟著又拍撫她的背,力道輕緩,當然只有她家的好霜姨才會如此溫柔。她不自覺往那香軟懷裡鑽,喉裡發出近似討憐寵的喵叫聲。
「你啊,年紀小小,哪來這麼多煩惱?還愁得頭犯疼了?」被樓中眾姝喚作「霜姨」的杜吟霜無奈歎道,輕柔了柔小姑娘的雪耳。
唔,好霜姨,這也不是我自願的呀!誰讓我生在這個家嘛!咱們花家四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出奇,老大是臉比花嬌、身姿比柳柔嬈的豪放女,既蠻又霸,按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遲早惹出大麻煩。老二美則美矣,性子直憨憨,常憑著股蠻勇就沖了,遲早要吃大虧。至於家裡這個老么,對啥都好奇,什麼事都想湊上一腳,想愛就愛,要恨便恨,老大、老二放任她,她這個當人家三姊的,總得適時跳出來說個一句、兩句吧!
頭痛頭痛……更頭痛的是她們這座「飛霞樓」,樓中七十二姝,在男女性事上,各有各的「成名絕技」,那沒什麼不好,只是她們也各有各的惹禍本事,在她們眼裡,世間男子多薄倖,世間女子多可憐;男欺女,路見不平,就打,單打獨鬥贏不過,就集結樓中眾女之力回頭再打,經年累月,救回一個又一個女子。「飛霞樓」以女為尊,這很對,這真是太對了,只是……得想法子養活這麼多張嘴啊!
想想想,她努力想,別人風雅風流、滋滋潤潤地過日子,她身為花家女兒,也算是「飛霞樓」的主子之一,可不能輕易鬆懈下來,總得有人幫著霜姨,幫著維持這一大家子。
「依我瞧,小夜兒這胡思亂想才搗騰出來的頭痛病,要根治是有些難,不過倒有一帖治標良藥。」大金釵嬌聲嬌氣,邊笑邊道:「所謂天地有開闔,陰陽有施化,小夜兒不如就跟著樓裡姊妹們一塊兒學交接之術,找個合適男人共修玉房秘技,神氣一宣,頭疼的小毛小病自然就緩了,如何呀?」
如……如何?!
有沒有這麼狠?
她也才十四,耳濡目染之下被迫「懂事」,說到底還是根小嫩苗好不好!
沒聽見、沒聽見,不用理會,繼續裝病弱。唔,霜姨身上真香,又軟又香……
這一方,杜吟霜語中含笑地隨口應了幾句。
大金釵說著、說著,忽地尋到寶似的,語氣高揚。「霜姨,我瞧這回跟著南浦散人一塊兒來訪的那個少年郎君挺好,說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雖是個啞巴,但咱們也不需要男人說話,只要胸膛夠厚、腰力夠帶勁兒、精火夠充沛,也就歡喜。」格格亂笑。「配給咱們家夜兒那是再好不過。」
誰啊?哪根蔥跟哪根蒜?
跟他配?我……我呸!
懷裡的小腦袋瓜不痛快地鑽蹭,杜吟霜安撫地順了順小姑娘的一雲青絲。
「那少年也不是啞巴,南浦前輩提過,他收的這個閉門徒兒只是不愛言語,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許多時候還得讓人哄著,順他心,他也就順你意,可不能讓他犯起倔脾氣,據說那脾氣一起,週遭人全得遭殃,但……那孩子卻是個不世出的習武奇才,不過要聽他開尊口說說話,還得瞧有沒有緣分。」
「喲,這麼威啊?」大金釵挑眉怪叫了聲。
在香軟軟懷中胡蹭的小人兒漸漸被安撫下來,摩挲的動作變慢,頭疼症狀亦稍稍和緩下來,然而才輕鬆了些,思緒又不安分地開始打轉。
南浦散人。她是知道這號人物的。
她家霜姨幾年前曾得一次機緣,與這位據說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老老老前輩成了忘年的知交。南浦散人不僅武藝超絕,更精通陰陽五行奇術,此次應霜姨邀請,前來「飛霞樓」作客,不過啊,「作客」是表面上的說詞,其實霜姨是想請對方點撥一下樓中姊妹們排出的劍陣。
她們「飛霞樓」內一直是庇護各路可憐女子。
唉,只是要想救人,免不了要得罪人,再加上「飛霞樓」中獨門經營的「玉房秘術」,專門用來治男人胯下「惡疾」,兼以延保女人青春,教授采陽補陰以達陰陽調和之法,一些江湖人不明是非、道貌岸然,便說「飛霞樓」中藏污納垢、聚天下豪放欲女,鬧得這一、兩年闖樓劫香的淫賊陡然而增,姊妹們同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當然得習武自保。
只是她們人數雖多,卻半數以上不懂武,更沒有武功高絕的角色,所以前思後想,還是排陣對敵、以眾圍寡最為可行。
別瞧她年紀小,她花詠夜跟著眾家姊妹練劍陣,也都快滿一年資歷,走位與招式已記得滾瓜爛熟,再給她幾年時間,讓她身子骨抽長些,氣勁再練足些,屆時,她也是一號人物,羽翼大張,可以護下更多人……唔,希望這些天那位老老老前輩點撥大夥兒功夫時,她這要命的頭疼可別再犯……
半睡半想間,一名婢子過來請示幾件樓中事務,霜姨起身離去,大金釵似乎也走掉,她繼續懶在天台地板上,身子蜷得像只小蝦米,不覺冷,而是這姿態舒服,能把自個兒保護住似的。
再懶一會兒吧……睡吧,花詠夜,快快睡吧……
「嗯嗯……嗯哼……啊啊……」
唔……霜姨一走,她頭好像也鬧騰起來,不好不好……
「唔唔……嗯……啊啊——」
混帳!是誰跑來跟她搶地盤?!
哼哼嗯嗯啊啊的,叫哪門子疼啊!
不滿地撇嘴,雙眸一掀,映入眼中的影兒黑黑一坨,尖尖嘴兒,細長兩根腳,定神一看,是只停佇在欄杆上的大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