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煓梓
「不要搶我的台詞。」他咕噥咕噥的抱怨,梁萱若聽了以後眉開眼笑,因為這是他所說過的話中,最好笑的一句。
她再次獻吻,這回換樊嘉士感動到快要哭出來。
為求公平,他們互相凝視,同時獻上自己最深的愛意。
有了愛的性不再是性,昇華到另一個境界。
夜幕低垂,台北市區的辦公大樓紛紛熄燈,進入休息的狀態。
陽明山上的深處,樊氏別墅內燈火通明,愛情在裡頭大行其道,伴隨著灼熱的呼吸和男女肢體交纏的喘息,永遠到達不了終點。
第7章()
陽光燦爛,萬物在它恩澤的照耀下復甦、生長,日復一日。
然而,陽光再燦爛,也有它無法到的角落。樊嘉士童年時居住的公寓,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至少殘留在他心中的陰影,一直霸佔他記憶的角落不肯離去,連帶著使得陽光也透不進來。
站在對街,仰望並排的老舊公寓。經年累月風吹日曬雨淋而呈現土黃色的水泥外牆上儘是水漬,上面攀附著青苔,牆面到處凹凸不平、殘破不堪。
這風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樊嘉士雖然只在這地方生活過幾年,真正有記憶也只從四歲開始,但這幾年對他的影響特別深刻,這也是梁萱若堅持他非來不可的理由,唯有勇敢面對,才能擺脫過去的陰影。
「走吧!」梁萱若挽著樊嘉士的手臂溫柔說道。
樊嘉士點點頭,連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和梁萱若一起跨越馬路,走向童年居住的老舊公寓。
這一整排公寓的屋齡相當老舊,樊嘉士和母親還住在這裡時,就有一棟不能住人,現在一整排都被列為危樓,裡面已經完全沒有人居住。
他們這種舉動相當冒險,說實在也不可取,卻是必要的。
為了讓樊嘉士不再作惡夢,梁萱若花了一番功夫才說服樊嘉士跟她一同前來,說什麼都不可以退卻。
因為沒有人居住,整排公寓都被斷水斷電,幸好現在是大白天,光線還很充足,上樓不成問題。
他們順著階梯慢慢往上走,越是接近頂樓,梁萱若可以感覺到樊嘉士的腳步越沉重,充分顯現出他內心的猶豫和遲疑,
「加油,快到了。」她一直都很有耐心,樊嘉士非常感激梁萱若,她其實可以不必管他的死活,可她堅持一定要來。
真不知道該罵她多事,還是怪自己的意志太薄弱,輕易就被她說服。
短短幾十階樓梯,在樊嘉士的眼裡卻有如天梯沒有盡頭,而在他的腳踏上最後一個階梯時,四周彷彿陷入一片黑暗。
「嘉士。」唯有她溫柔的呼喚是唯一的光亮,指引他找到靈魂的出口。
四周又再次亮起來,他的天使幫他打開門。
「我們進去吧!」梁萱若推開公寓的門,因為年久失修加上沒人住,門鎖都壞了,很容易就推開門進去。
「嘉士。」她知道跨出第一步不容易,所以她先進門等他,用眼神鼓勵他跟進。
樊嘉士從來就不是一個膽小鬼,但這一刻他竟然膽怯,害怕面對自己的過去。
梁萱若索性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把他帶進屋內,她不是不瞭解他的心情,但是他如果一直逃避,惡夢就沒有結束的一天。
樊嘉士不能甩開她的手,只好跟著她進屋。
陽光透過壞掉的窗戶直接射進屋內,灰塵在光線中飛舞,時間在光與塵的對話中停格。
樊嘉士移動腳步,來到屋子的中央,環看他曾經住過的地方。屋子已經搬空,留下的只有灰塵、垃圾,和搬不走的記憶。
忽地,他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像一群大象踩過地面從門口傳來。
王嘉士,要不要去公園玩?
接著好幾張他熟識的臉出現在門口,笑嘻嘻的喊人。
阿寶、大雄、冠宇!
幼年時的同伴個個咧大嘴跟他招手,樊嘉士不由得勾起嘴角,朝他們走去。
我來了!
這時他的身邊竄出一個小孩,他的臉樊嘉士也不陌生,是童年時的自己。
走,我們去公園踢球!
大家手勾著手、肩並肩,笑呵呵離開公寓。
他們的笑臉是如此天真可愛,即使附近的住戶都罵他們是沒教養的壞小孩,他們依然高高興興的玩在一起,每天每天都很快樂。
他都忘了,他其實是有玩伴的。
樊嘉士的眼睛開始發酸。
他都忘了,自己其實曾經不孤單,也曾經大聲笑過。
樊嘉士再把視線轉到另一面牆的角落,那裡曾經擺著一台電冰箱,是他媽媽在二手貨市場買的,運氣好的話,他媽媽會在裡面放上幾瓶養樂多,他只要一打開冰箱看見養樂多,整天心情就很好,,那天他會注意少罵一點髒話,因為他媽媽警告他只要被她聽見他罵髒話,就不許喝養樂多。
童年時的記憶有如水庫,只要一開閘門就止不住洩洪,就要將他吞沒。
他再將視線轉到以前放餐桌的地方,過去他媽媽總是喜歡在這個地方喝酒。
過來,嘉士。
他好怕他媽媽叫他,因為不曉得她今天心情怎麼樣,會不會突然拿起籐條打人。
樊嘉士又看見童年時的自己,怯生生地走向媽媽,媽媽起先還對他輕聲細語,後來忽然心情大變,拿起籐條拚命打他。
都是你害的!
他看見童年時的自己拚命閃躲,苦苦哀求她住手,但媽媽已經失去理智,根本停不下來。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嫁人了,日子也不會過得這麼辛苦!
他媽媽習慣把自己的過錯強加在他身上,他當時太小,不知道如何逃離這血緣暴力,只能任由母親叫罵。
你死一死算了!
王春慧帶著恨意的詛咒,多年以後像一枝箭射中樊嘉士的心臟,他也不想活啊!但死不了,他有什麼辦法?
樊嘉士的眼眶開始泛紅,作夢也沒想到,這些不斷在夢中騷擾他的影像,放到現實回憶起來殺傷力竟放大千倍。夢中他儘管嘶吼、儘管逃離、等待夢醒;現實中他跑不掉,無法從一幕又一幕殘酷的影像中逃開,只好握緊雙拳,忍受它們帶來的傷害。
「嘉士?」始終默默站在一旁的梁萱若,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勁,靠到他身旁關心他。
他不說話,或者應該說無法說話。因為這時他父親出現,殘忍的說要帶走他,而他的母親,也真的以一千萬代價把他賣給他父親。
媽媽!
他沒忘記他是如何哭號,也沒忘記母親臉上的淚。
媽媽!
你為什麼要把我交還給父親,難道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冷酷的男人?
樊嘉士閉上眼睛,在心裡問王春慧,她受盡折磨的臉龐,即使經過這麼多年依然清晰,依然在他心上留下傷痕。
他的眼淚,跟著他的傷痕一起凝聚在眼眶中打轉,他卻不許自己讓它流下來。
梁萱若在一旁看了很不忍心,展開雙手由後面抱住樊嘉士給他安慰。
「想哭就哭吧!」她懇求樊嘉士。「拜託你哭出來,別讓眼淚在你的心中累積成傷。」
……他能哭嗎?如果哭了,他父親的鬼魅會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用最嚴厲的口吻叫他把眼淚眨回去?因為他是樊氏集團的繼承人,而樊家的男人,是不能流眼淚的。
可是,他真的好想哭。
樊嘉士的身體開始顫抖,不停、不停地顫抖,梁萱若更加抱緊他,給他支撐的力量。
那些過往的記憶,總是糾纏不清,白天他還可以用意志力控制,可每當夜深人靜,它們就進入他夢中作怪。
樊嘉士的眼淚終於開始掉落,彷彿壞掉的水龍頭,一滴接著一滴。
他無法擊敗它們,天曉得他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嘉士!」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的傷心,梁萱若全部都能體會。
「別再壓抑了,嘉士,就讓眼淚盡情的流吧!」她陪他一起哭。
梁萱若輕如蟬翼的呢喃,是幫助樊嘉士解脫最後的力量。這一刻,他終於釋放他的淚水,任它盡情奔流。
梁萱若臉靠在他的背看不見他的臉,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情緒起伏很大,因為她也同樣激動。
她曾經以為他是天之驕子,但事實上他不但受虐,還被自己的母親出賣,被自己的父親當做棋子使用。
血緣是一種暴力,他是暴力之下的犧牲品,因為無法選擇父母,只好屈就暴力。
「嘉士!」她真的、真的好為他心疼,怎麼都止不住淚水。
他們無聲地哭泣,為彼此,也為自己。
公寓外,開始下起毛毛雨,天彷彿也與他們同悲。
許久以後,他們收起了眼淚,卻別外頭的雨困住。
原本細如髮絲的雨不知在何時變大,現在出去,肯定會淋成落湯雞。
下雨天,留客天。
老天執意要他們在此地多停留一些時候,他們也只能遵照老天爺的意思。
廢棄的公寓內傢俱早就被搬空,連張椅子都沒有,他們只好席地而坐,背靠在牆壁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