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決明
「一開始,只是見一面就甘願離開,再演變成多說幾句就好,接下來,再相處個幾日吧,到最後,怕便直接在黃泉地府裡住下了。『貪心』這種潛藏在心底的獸,越養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貪得無厭。」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離,少些唸唸不捨,這可是文判一貫的處事態度。
「是呀,小銀。方不絕知道他即將當爹的好消息,方家傳嗣責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願,是不?」勾陳加入勸說銀貅離開的行列,同時不斷地朝方不絕使眼色。
你也說她兩句呀!難道你想看她等一會兒和文判頂嘴頂嘴頂嘴到爭吵,吵出火氣,吵至直接和文判開打嗎?我保證,她會!
方不絕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陳的意思。
「小銀。」方不絕讓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確定她站穩了步伐,才緩緩抽離撐扶於她腰際的雙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逼自己這麼做。
他的叫喚,使銀貅全盤注意力都定在他臉上,他停頓良久,啞聲續道:「謝謝你,也辛苦你了……為我孕育著孩子……」他的目光變得柔軟無比,深深注視著她的腹間。
銀貅拉過他的手掌,貼在那兒,因為她看見他的眸裡寫著他好想這麼做。方不絕挑眉微愕,緩緩讓自己的掌心籠罩在她平坦小腹上,眸裡千頭萬緒,感動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洩,他怕一旦失控,說出口的話,就會變得不一樣,變得無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傾聽不知是否能聽清的胎動。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數十圈,激動地笑嚷著他要當爹了。
他不能……陷小銀於任何危險之中。
「做了母親,別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記得吃飯,別餓著自己和孩子。」他認真叮囑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潑性子,很難有定下來的時候,也沒個孕婦的自覺,當自己身體是鐵打銅鑄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還有哪些事項沒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時之間無法說齊,恨不能一口氣傾吐殆盡。末了,他吁歎,「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見孩子出世成長,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趕我走?!」銀貅以為會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擁抱或親吻,兩人共享這個喜悅,絕沒料到,他最後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沒聽見我說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與一隻母貅相好,產下後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與你迥異的妖邪,我們一樣……」
方不絕觸碰她的臉頰。「我已經死了,小銀,我不是人,不是貔貅,僅是一抹魂魄罷了。」聽見他的血液中存有神獸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說完全沒有驚訝,但,驚訝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遲,無法喜悅,喜悅於自己和她,擁有相同的交集。
多麼教人無法反駁兩人之間沒有身份差異的實話。
他已經死去,不再是人,當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種,她與他,最後還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
「而且小銀你不要忘了,你與方不絕是不歡而散,你明明還沒原諒他賞你休書的惡劣行為,貔貅不是愛憎分明嗎?你應該氣他氣得撂完『我懷孕了』這句話就掉頭走人,而不是與他藕斷絲連,捨不得離去。」勾陳痛恨自己必須棒打鴛鴦,這令專司不受祝福之戀圓滿成功的他感到強烈自厭。
其實他可以鼓勵銀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開金貔的心結,讓金貔放下他與那只人類小姑娘毫無意義的爭吵,趕在遺憾發生之前,和人類小姑娘破鏡重圓,雖然最後仍是遲了一步——勸說他們盡力追逐偉大的情愛,豁出性命,沒有愛,毋寧死,但方不絕情況太特殊,銀貅也不是強悍如凶獸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極可能賠上銀貅的生命。窮奇殞滅的借鏡,雖未親眼看見,但是從相熟的天將口中聽聞那日情景,仍不難想像,神祇要處置掉惹是生非、反亂綱紀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銀貅這才憶起她確實尚未原諒方不絕休妻一事,對,她剛剛才想起來……
「呀,我們真的是不歡而散……我還存生你的氣。」被人提醒才記起來的老鼠冤,在看見方不絕張眼覷她,聽見方不絕歎息般呢喃著她的名之際,輕易便煙消雲散,重逢的欣喜戰勝了一切。
銀貅苦惱地咬唇,心裡的怨氣著實所剩無幾,此時滿腦子只想待在他身邊,不走。她一臉寫著「我……我好想原諒你,可以嗎」,在場三個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沒有節操了。
女人的心軟,在於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裡何處。若她深愛著他,即便前一瞬間還兀自生悶氣,下一剎那,就能勾挽著他的臂膀,詢問等會兒要吃些什麼……
「小銀,聽話,跟勾陳一塊回人界去,這裡不是你能久待之處,走吧。死前種種之於我,已失去所有意義,我遇過的人、經歷的事,已是遙遠過往,我也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你快走吧。」方不絕每說出一個要驅趕她的字眼,都艱難無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他不會忍心傷她,更遑論振筆疾書寫下違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驚惶然的神情下,殘忍地將休書拋至她面前……他不願意再重溫那嫌惡的記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
就這麼走吧,對他生氣無妨,覺得他絕情也可以,恨極了他更無所謂,只求她平安走出黃泉,不引發衝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髮無傷地,離開。
走吧……
他根本就不該醒來,不該受她的嗓音召喚而張開雙眼,如此一來,他不用再面對她的二次離去,一次的體驗,已經太足夠了。
「我不要變成你的過往!」銀貅不喜歡被他歸類於「過往」,他與她哪算「過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觸及的地方,看得到他,聽得到,哪裡已是遙遠過往了?!
方不絕冷硬地轉身,不望向她,面對文判問道:「接下來,我該去哪裡?」
「中斷的淨化工作必須繼續,確保你的魂體完全純淨。」文判本來佇立於一旁,貌似悠哉,內心卻不住地歎氣,做起最壞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過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對生死分離的愛侶相逢於寂冷黃泉,彼此說開了誤會,相擁纏吻,難捨難分,接下來的走向,絕對難脫愛侶轉而面向他,提出無理要求,例如「我要帶她走」、「她是我的,攔我者死」等等過分的刁難,他早已司空見慣。地府被搶怕了,也被搶慣了,以致於剛才方不絕提問時,他險些脫口說「不,你不能跟她走,黃泉有黃泉的規矩……」,沒想到方不絕說的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些,幸好,他本來準備要先捲好衣袖等開打,呼。
「好。」方不絕走回池內,銀貅要追上,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應,沒讓她再突襲成功,池畔一圈白霧湧生,包圍,阻擋,區隔,銀貅只能看見方不絕的背影逐漸遠離,她伸出的手在霧裡探索、揮舞,卻怎麼也攔不住他。
「方不絕——」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聞,盤腿坐下,閉目,同時關上思緒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響,強行拈除再見她時的激動。
「他是對的,有些記憶,捨棄了才好,忘卻了才不再流連,你們不該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後亦然,他將成為你無法碰觸的神祇,在這裡割斷情緣,分道揚鑣,興許是最好的辦法。」文判來到銀貅身後,清淺陳述。
「什麼叫不該有交集?!我跟他已經交集得亂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銀貅氣呼呼反駁。
「你是指孩子嗎?那確實是你與他唯一的交集,不過,很快的……」文判斂下長睫,唇邊微微揚笑,沒再說下去。
勾陳皺起眉,認真想從文判平靜淡然的俊雅臉龐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測,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憂,但想起文判說過,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
他不得不推斷,文判停頓住的語尾是在說——
很快的,這個交集,也會被人解開。
一股她不知名為何物的執著,讓銀貅成為黃泉常客,並且毋須勞煩哪隻鬼差帶路,她都可以憑著好嗅覺,在迷宮一般的重重黃泉中,找到方不絕浸泡的水池。
黃泉瀰漫濃濁死氣,地底深處,透不進外頭新鮮空氣,死魂往來,陰火圍繞,血紅色的川水,散發神獸最不喜愛的腥臭味,這些,她全都忍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