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頁 文 / 惜之
阿朔考慮得仔細周詳,他把袋子縫死了,讓花美男以為那是夫妻間的小秘密,不能拆,因為原子筆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
「你在轉開話題哦!」
「是你要我安心養胎的,老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死,孩子怎麼會養得好?」摸摸肚皮,我告訴自己,至少得生下一個三千五百克的胖小子。
「你就兩片咀皮厲害。」
「你嫌我厲害錯了位置嗎?」我假作嬌嗔樣。
但看來我很不適合當小女人,因為花美男全身抖了一下,很不給面子的一大下。
「你啊,心機有這麼厲害就好了。」
說著說著,又是一陣說不了話的沉默,他看我,我看他,都知道接下來的話會傷感,卻是誰也不肯去開這個頭。
風吹過,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灰暗的天空中,北雁南飛,外頭該是衰草萎靡,一派千里清冷秋無涯的蕭瑟景象吧!
「你要好好珍重自己。」很簡單的話卻被他說得很鄭重,害我的鼻子不知不覺間又泛酸。
「有啊,我每餐都吃兩碗飯。」
「我會找到辦法救你活命的。」
「好啊,有三爺想辦法,我這只黔驢就可以告老還鄉。」
「我不是敷衍、不是找幾句話來安慰你,我說話算話。」
「知道,君子一諾千金嘛!三爺不算君子的話,世上就沒有君子了。」
「所以……無論如何,等我。」
我用力點了下頭。我知道,這話是承諾,承諾我會活,而他,將不計一切代價換我活命。
花美男離開後,我拿出紙筆,開始把之前該做卻沒做的事情起了頭。
將白紙縫成冊,我拿起原子筆,一字一句寫下屬於吳嘉儀的愛情──
我叫做吳嘉儀,二十四歲,雌性動物,正在念碩士班。
會想要拿學位並不是因為我能力高超或熱愛學問,而是因為全球正值金融風暴時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工作難找,怕被冠上米蟲別號,只好拿唸書當職業,用學生身份來掩飾無能……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序走過冬季、春季。
冬天裡,我站在簷下,看著潔白的雪花,一陣密、一陣疏,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將大地銀裝素果,將滄桑埋落。我細數著日子,細數著曾經發生過的片片段段。
是站在枝頭的第一隻喜鵲提醒我,春天已經來臨,枝頭染上點點新鮮翠綠,春天的空氣帶著清新。展開相臂,深深吸氣,閉目凝神,我聽見大地歡唱迎春曲,於是我明白,自己的生命將罄。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肚皮也一天天大起來,像吹氣球似地,我有了個圓滾滾的大肚子,走路不得不用外八字以求平衡。我開始擔心這小子會長到四千克,讓我生得死去活來。
這些日子,我努力做到不抱怨、不懷恨,我試著把這段經歷當成上蒼給予的恩惠,換了心情角度,看待這個曾經陌生而今熟悉的世界,我慢慢學會,心存感激是讓自己過得更愜意的不二法門。
這樣的心情,讓我的小說順利完成了十三萬個字,故事停在阿朔要娶穆可楠和李鳳書那段。
以前有計算機幫忙,十三萬個字,兩個月就能解決,在這裡,得從早寫到晚,寫到手發酸,讓我越加懷念計算機這個偉大發明。
這段時間,花美男不會出現過,倒是鏞晉時常來看我,帶來不少我想知道的消息──
太子府邸平靜無波,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件;剛放出來的禹和王野心勃勃,開始四處招募心腹,但行動極為謹慎,生怕被抓到把柄,經一事,長一智,他很努力維持著和阿朔的表面和諧;而阿朔,雖然盡力表現得一如平常,企圖贏回皇帝的信任,但掩不住的失落和消瘦,人人都看在眼裡。
鏞晉說他更嚴厲、更不苟言笑了,日日繃著臉,讓人對他退避三舍,就是嬌妻美妾也沒辦法靠近他半步,他在週遭築起一道名為冷漠的牆,把關心他的人擋在牆外。
他這樣,教我怎麼安心得了?他還有長長的一輩子,難不成要這般同自己作對下去?
攏起眉,甩甩頭,不想了,再想無益。
我逼自己專心,專心回想阿朔成親前一個晚上,我賴著他、不要他回去的情景,回想當時躺在阿朔懷裡,我輕輕唱著歌兒,那是唯一一次,我唱歌,卻沒有逗出他的笑意……
「不管明天呀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起,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振筆疾書,我寫得太認真,一面哼唱一面寫,不曉得阿朔在我身後已經站了老半天。
「我說過,不准唱這個歌,你總是陽奉陰違嗎?」
猛然回頭,看見他,歌聲含入咀裡,話不經大腦,一古腦兒說了出來──
「阿朔先生,在你面前有多少事不能做,可不可以開個單子?別讓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規,冒犯太子爺可是大罪……」
那是我要寫在小說上的字句,也是那年、那天、那夜,我們曾有的對話。
原來呵,我的腦袋從沒忘記和他說過的每句話,原來愛情不只是經歷,還是抹不去的記憶,他在我心版裡刻下愛情,刻得這樣深、這樣濃烈,教我怎能抹平?
他笑,笑容裡帶著一縷悲慼。
「算了,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唱什麼歌兒便唱什麼歌兒。」他歎口長長的氣,對我,他向來沒轍。
我往前走兩步,小小的掌心貼上他的臉──太瘦了,錦衣玉食,怎麼還是把人養得這麼醜?
「我想同你說話,好不好?」我的聲音很軟,用這輩子從沒使過的溫柔。
「好。」他握住我的手,拉到咀邊輕吻。
「無論說什麼,都不會冒犯太子殿下嗎?」
「就算冒犯也沒關係。」他把我的劉海撫開,一點一點,緩慢而仔細地審視我的臉。
「那好,我要說。阿朔,我好想你、好想你,想到不能再更想了。」
「我也想你,想得這裡很痛。」他牽引著我的手滑到他胸口。
手貼在他胸膛,並不能聽見他想我的聲音,於是我連耳朵都貼上去,傾聽著他的心跳聲和微微呼吸。
「我聽見了。」耳朵貼得細細密密,我愛他胸口傳出來的篤定聲音。
「聽見什麼?」
「聽見你的心在說話,它說: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
「它說了這麼多話?」他笑著,雖然那個笑容裡埋著濃濃憂愁。
「是啊,你的心比你的咀巴善於表達。」我點頭。
「那我也可以聽聽你的心嗎?」
「可以。」
捨不得委屈他彎下身體,我大方展開相臂,站到椅子上,讓他環住我的腰。
我愛他的擁抱,愛他的氣息充滿我的鼻翼,也愛兩個人就這樣身貼身、心近心。
他就這樣抱著我,好久好久,不動也不說話。
「聽見了嗎?」我柔聲問。
「聽見了。」他放開我,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捧起我的臉,用眼光在我的五官上細緻描繪。
「它說什麼?」
「它說: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你肯定聽錯了。」我含進一口空氣,鼓起胖胖的腮幫子,慎重搖頭。
「怎會聽錯?」
「我的心愛上了阿朔,便無寂寞向人訴,它的阿朔從未輕負愛情,便無須攢眉千度。所以,它說的肯定是──這無垠的宇宙對我都是虛幻,只有你,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財產。」
「這是誰說的話?」
「莎士比亞,西方一個非常有名的文學家。」
「它的詩寫得不好,既無對仗也無韻口。不過我喜歡那句,你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財產。」
「這裡。」我拍拍自己的胸前。「它還說:你是我的全部,失去你,我留在這個時代沒有意義,只有你好了、你快樂了、你順利了,我才會歡喜。」
他把手壓在我輕放於胸口的手背上。「你這裡,是不對的。」
「什麼東西不對?」
「輕易原諒別人是不對的。」他緩緩搖頭。
「你又沒做錯事,哪需要原諒?」
「輕易遺忘別人的錯處,更不對。」他沒理我說的,自顧自往下講。
這是什麼話?難不成阿朔要我當個斤斤計較、心胸狹窄的女人?之前,他不是最反對我這點?我笑開,沒回應他。
「你該怪我對你不信任,我明知道你的性格脾氣,卻還是相信你會無端端苛薄穆可楠;我知道你有多注重人權,竟同意你會絆倒無助孕婦;我明明瞭解你這種人不會戴面真,說的每句話都是實心,卻不相信你的實意,反而去相信別人的虛偽面具。」
「說到底,你終究是對的,面具是人人必備的生活必需品,誰怪我老是戴不牢,怨不得人。」我不怨他,半點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