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惜之
「是,三爺。」常瑄中規中矩應了。
明明話都說完了,我的手還是緊緊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這樣由著我拉,由著我深吸氣、深呼氣,鬆開拳頭、握緊拳頭,來來回回鬧上好幾遍。
最後,他失笑,輕拍我的肩背問:「是近鄉情怯,還是害怕?」
「都有。」
「傻氣,作繭自縛於人生有何益處,懂得破繭化蝶才是聰明,能愛的時候不盡情愛,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有什麼意思?即使是轟轟烈烈愛過一回,回首方知後悔也好。」
「我懂,在來得及之前才有可為,我不能讓太多猶豫阻止腳步。」
「既然懂得道理,還不抓緊機會,認真愛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後悔了?」
我不後悔,只是解釋不來那個冷進骨頭裡的滋味,老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我背後窺伺著,待得好時機便要向我撲殺而來。是第六感嗎?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軟的豎紋。「愛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心知肚明,仍選擇最困難的路走。」
「這算不算天生喜愛同自己過不去?」我苦笑問。
他低下身子,與我四目相對,語氣寵溺地低歎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著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緊,明明是那麼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讓他自身邊走過?
「當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為定。」我與他擊掌。
他對我一點頭,轉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頎長身影。
常瑄沒催我,他讓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個夠。
然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別了這群朋友,心空蕩。
我轉身,對常瑄道:「聽說京城裡有個揚子湖,湖畔有間鳴玉坊,那裡是名妓匯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氣,我們找個地方吃吃飯,待得華燈初上,我們去享受享受笙歌處處的昇平景象。」
他沒回話,只是一貫地沉默望著我,眸子裡有著瞭解,讓我不自覺紅了臉。
可不是嗎?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邊的,怎麼腳步近了,卻又把心拉遠,難不成世間女人都是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麼白癡啊?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那個太子府將是我下半輩子仰賴的地方,即便是龍潭虎穴,人來了,還能不闖?
想想,我決定放棄那個揚子湖、放棄拖延,看了常瑄好一會兒,歎氣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長什麼模樣。」
他開口了,說的話卻讓我意外得不知怎麼回答──
「姑娘想暢遊揚子湖的話,常瑄作陪。」
怎麼可能?照理來說,他該聲聲催促我快點上路、快點進太子府,好讓他交差了事的,怎會進了京城就換上態度?我隱約感覺到哪裡不對了。
「真的可以?」我再問一聲。
「可以,常瑄對京城很熟悉,可以為姑娘帶路,京城裡除了揚子湖還有許多著名勝地,姑娘可以一併游賞。」
更奇怪了,這不是常瑄的行事風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個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們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確定?」
「確定。」
他望了我好一會兒,點頭,走在前面。
我們並沒有走很遠,就來到一扇門邊,灰白色的圍牆圈起一個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沒領我到前門,反而帶我走後門。後門並不冷清,方靠近,便發現一群下人來來往往,但每個人都腳步匆忙。
太子府裡發生什麼事嗎?我憂著眉,望向常瑄。
他沒回望我,靠向護送我們回京的侍衛隊,與隊長低聲幾句。隊長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領著百餘名帶刀侍衛離開。
「姑娘,我們進去吧。」常瑄回到我身邊說。
念頭閃過,我脫口問:「為什麼不讓我走正門?」
假設他肯隨便給我一個敷衍理由,我就會進去了,走正門、走後門對我而言沒有太大差別。
偏常瑄不說謊、不敷衍,從他咀裡出來的每句話都是堂堂正正──
「先進去吧,待會兒……常瑄向姑娘解釋原因。」他遲疑了一下說。
所以,走後門是一件需要被解釋的事情?
假設當時,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後門理所當然;或者想,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後門是種安全性考慮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經突變,一股子堅持來得又急又猛,我推開常瑄,繞著圍牆,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門。
「姑娘要去哪裡?」常瑄三兩步追上我。
「去找大門。」
「今天先不要,好嗎?」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多特殊?為什麼事而特殊?是好事還是壞事?
幾個「特殊」敲上心坎,我顧不得常瑄,從快走變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輕功,一個飛身掠過,擋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讓我越雷池。「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
他的口氣正經得讓我驚惶,表情嚴肅得讓我膽顫,我的神經候地繃緊。
請姑娘不要讓太子殿下為難……這話,好似一鍋沸騰爆灘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鍋裡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為會讓阿朔為難?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進府裡才能揭曉答案?猛地,我聯想起那封說什麼都不能讓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門,沒想為難誰呀!」我替自己辯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說不可,我越是要知曉答案,猛然推開他,我加速跑開。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海裡閃過,是皇帝不滿阿朔的表現,撤了他的太子頭銜?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宮廷裡風起雲湧,派勢改變,阿朔的處境變得危險?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來,只為了見他最後一面……
有邏輯、沒邏輯的東西在我腦子裡反覆交織,織出密密麻麻的蛛絲,一圈圈纏繞住我的胸口,教我無法呼吸。
終於,大門被我找到,我煞住腳步、舉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呼,鬆口氣,我差點兒站不穩,幸而常瑄自後頭扶我一把。
沒有白幡、沒有漫天飛舞的白綢、沒有重重衛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鞭炮聲、嗩吶聲,交織出一片熱鬧景象,一頂大紅花轎在宮女的簇擁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員們熱熱鬧鬧地圍了半條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臉上都掛滿笑容的好事情,可這麼好的事,卻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經突變,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銳。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問了常瑄一句。
笨,當然是,不然哪會有這些陣仗?
他相眉擰出哀憐,靜靜地望著我,一語不發。
「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曉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聲歎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論,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覺冷極了。此時雖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還是覺得冷,彷彿五臟六腑全凍成堅硬的冰塊,那些冰塊塞在我的胸口裡,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願意我太早回京?」
誰知道,我為了宇文謹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許提早還是好的,至少不會撞上今日,偏遇上酲縣的事,又拖延數日,加加減滅,我回來這天,竟剛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凱旋歸來,皇上賜婚,側王妃是施尚書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願意姑娘撞上這個場面,然靖睿王爺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麼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後果串起……可,花美男憑什麼相信我能理解、接受,並明白什麼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讓他確定了我的心意不更變,明白對於愛情我不會再有其他選擇?所以他贊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別作繭自縛、盡情去愛,別藏著撒著、畏首畏尾……
怪誰呢?我不也同意嗎?
「姑娘,別怨殿下,殿下有難處。」常瑄道。
點頭,我理解。這叫做獎勵,皇帝正在替阿朔佈署勢力,他需要許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個小東宮發展他的實力,終有一天,當他羽翼豐盈,便可展翅高飛,順理成章成為一國明君。
前朝後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兩部分,坐上龍椅,皇帝就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當自己。
愛情在龍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嚴重,以為一個穆可楠、一個李鳳書就夠看,卻忘記,一旦君臨天下,十個、百個李鳳書、穆可楠將接腫而至。可不是蠢嗎?我還在算一人給她們一個兒子,不到幾年,剩下的阿朔就全歸我所有。
呵呵,人算敵不過天算,終究,他不歸屬於我。
我呆呆地看著震天價響的鞭炮,看著煙塵模糊了我的視線,看著那頂刺目的鮮紅花轎抬進門,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對著大夥兒拱手。都說是樁好姻緣,哪知這樣好的事,讓我作了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