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席絹
金寶生的家人都目不識丁,想寫信當然只能請人代筆,若是去找了專門代寫書信的秀才,還得給錢,於是捨不得花半毛錢在金寶生身上的金大嬸便理所當然地找上了孫傑的學生代筆,仗著的是與孫家有幾分交情——
當年金寶生的親娘在世時,曾經幫助過落魄的孫家母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而今孫傑辭宮歸故里,對人友善,從不盛氣凌人。但他舉人大爺的身份擺在那兒,對村民來說是高高在上必須仰望的存在,大家尊敬之餘也不敢有所冒犯。金大嬸就仗著被孫傑禮貌地叫聲「大嬸子」的身份,命令私塾的學生寫信。那名學生不好違逆,在寫完信之後,立即跑來向師父報上口。
於是,孫傑這才知道金寶生的處境竟是艱難至此,心中下由得生起一些火氣。他已經忘記金寶生長得怎樣了,只記得是個很黑、很粗壯、木訥口拙的女孩兒,就跟一般村姑沒兩樣;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金寶生的孔武有力——
金寶生還比他小一歲呢,但在七歲那年,有一次他為了捉幾條小魚回家給體弱的母親補補身子,不慎滑落溪裡……那時是春天,山上的雪水正在融化,溪水暴漲,水勢湍急,他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下子沖得老遠,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命絕於此時,是金寶生以及另一名女孩兒救了他!她們丟了一根粗壯的籐要他捉住,但那時被水勁沖得七葷八素已然無力的孫傑,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了,哪還使得出半點力氣?
後來當他再度清醒過來時,整個人竟然是趴在金寶生背上的——
他一個七歲的男孩兒,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娃從溪邊大老遠地背回村子裡!
金寶生的孔武有力從此在孫傑心上永遠銘記。
金寶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早已忘記了金寶生的長相,甚至也沒有什麼跟她相處過的印象,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坐視她的家人這樣對待她!
於是他上個月前去金家找金寶生的父親談論這件事,然而這畢竟是家務事,就算他是金家村最受敬重、最有地位的人也不得干涉人家的家務事。那一次的談話毫無收穫,但至少讓孫傑徹底看清了金家人對金寶生的想法。金寶生的親生父親,以及同父同母的大哥雖然有心幫金寶生爭取好一點的福利,然而他們娶的女人都太過厲害,壓制得他們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連最親近的人都如此了,更別說後母以及其他異母弟妹了,誰也沒當金寶生一回事!
這對孫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是個端方的讀書人,一生清正,深信做人應該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雖然知道世上不乏有那種恩將仇報的小人,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骨肉至親也會涼薄無情至此!
金寶生救過他一命,他在心中感恩一輩子;而,金寶生從十二歲入宮服役至今十三個年頭,所有的收入全數寄回家裡,身邊半點不留,家裡人毫不感激不說,甚至還常有抱怨說她沒本事掙得更多,而今金寶生年紀老大,不能再給家裡錢財供應,竟得到這樣下場,對孫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在苦思三天之後,他決定插手了!
好人不該沒有好報,這是不對的!
一心巴望著他光宗耀祖的母親,拖著病體,憋著一口氣,親眼看著他中舉當官、安排他娶了對他仕途有幫助的妻子、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之後,終於心滿意足地吐出那口氣,含笑九泉去了。
而他那貴妻,打從丈人在朝廷裡失勢之後,因為覺得在貴婦裡抬不起頭,鎮日躲在家裡再不肯出門,心頭積鬱一病不起,兩年前也過身了。
他上頭再也沒有可以拘著他的人,再也不必為了別人的心願而活,所以孫傑才會大膽地做出了這個決定——迎娶金寶生為填房!
這個打算,孫傑只先向金寶生的大哥私下提過,並要求在金寶生本人同意之前,先行保密,不對家人提起。孫天寶同意了,這樣有利於親妹子的事,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能幫妹妹的地方不多,心中一直感到有所虧欠,卻又無可奈何。
而這個密秘,金天寶唯一分享的人,就是金順兒的大哥金一山。為的就是請金一山給金順兒寫信時,稍稍向金寶生透露一下這個消息,讓寶生有個心理準備,好生在天都等待孫傑的造訪。
這也就是今日孫傑帶著管家上天都的原因了。
他要去找金寶生,取得她的同意之後,才回金家村正式公開下聘。
恩義比男女私情更重要,而婚姻對男人而言,從來不是為了服務愛情而存在的。所以孫傑毫不在乎金寶生長得平乎無奇的相貌,甚至僅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婦,年紀還老大。以他的身份來說,就算只是娶填房,金寶生的條件也實在是太差了,所以當他告知管家老孫這個決定時,老孫力阻不成之後,一直沒給主子好臉色看,使盡力氣要讓主子改變主意,就差沒跑到老太爺、老太夫人的墳前去哭墳了!
這次非要跟著上天都,將宅子裡的事都托給婆娘與兒子打理,就是想找機會破壞這樁姻緣!
老孫不像孫傑對金寶生一點印象也沒有。老孫是記得金寶生的,那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女孩,平庸到甚至有點粗笨,連長一點的句子都說不完整,說一個字卡兩個字的,比那些天生大舌頭的人還結巴。
他不是看不起村姑,但一個粗笨的女人,如何能配得上溫潤清正的老爺……男女之間的姻緣可以不看門第,但絕對不能完全無法相契,連對話都成問題!這樣結成夫妻的話,絕對是悲劇。再說了,有金寶生這樣的繼母,對小少爺的教育沒有任何幫助。知恩圖報也不是這樣做的!拿自己的一生去報恩,太過了!
主僕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靜靜等待抵達天都那日的到來。
【小劇場之生日】
某年某月某春未,晴光大好,楊花四處飄飄,人的心思也不署分地飄啊飄著。
金寶生覬覦那一組十二根的象牙算籌已經很久了。
算籌啊,在算盤還沒被發明出來之前的計算工具。金寶生不懂得如何使用它來計算,但這不妨礙她對這套算籌的喜愛。因為它實在製作得太精巧可愛了。
她決定得到它,然後用它來製作一柄迷你折扇。
「你在看什麼?」趙不逾推門進來,不意外看到金寶生坐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即使這裡號稱最機密處,連一般高等管事也得經過層層通報才會被允許進來的地方。但金寶生永遠是那個例外,她不用通報,她也是唯三知道這間書房有密道的人之一。然後,總是從那條暗道進來。
「我們認識快一年了,大家好朋友那麼久,我從來沒有向你這個人老闆索要過什麼東西對吧?」她朝他笑得好狗腿。
誰跟她好朋友了?趙不逾暗自腹誹,但懶得跟她鬥嘴,只淡淡道:
「這套算籌是象牙制的,永盛王朝不產象,所以材質極之罕見。再說了,這上面的雕刻精美無雙,乃是一代大匠師岳南山耗費了一年所雕就的封刀之作,世上僅這麼一套,其價值已非金錢所能衡量。」
「你幹嘛對我說這麼多?」
「我說這麼多就是告訴你——我不會將它送給你。」平常趙不逾說話是不會這麼直白的,這時代的人說話都講究含蓄、講究意在言外,將心領神會的功夫練得爐火純菁,給自己與對方留點餘地。也就是明明只要說出「不可以」三個字就能解決的事,偏偏就要編出三萬個字眼來解釋,而三萬個字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不可以」三個字。
但,跟金寶生這樣的人說話就不必了。直白是最好的應對方式,近一年來的血淚教訓,讓趙不逾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真的不會送我嗎?」
「不會。」他拉長了聲音,說得很堅定。
「就算看在我那麼喜歡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
「那,就先不談這個吧。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這套算籌,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想要的東西了。」星星眼眨啊眨地。
既然如此,那麼,本少爺就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將它送給你——趙不逾在心中喻快地發誓。
「對了,這個送你。」金寶生走到放置自己背包的地方,從背包裡取出一隻包裝精美的長方形檀木盒子,雙手捧到趙不逾面前。
「送我?」
「是啊,聽說今天你生日,這是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為什麼生日要送禮物?永盛王朝的人是不過生日的,生日即是母難日,不會有人慶祝。他們只做壽,也就是活到成家立業子孫滿堂之後,有一定年歲了,才會慶祝福氣與長壽。
趙不逾挑挑眉,沒有伸手接過這所謂的「生日禮物」。再說,就算他再健忘也不會健忘到轉眼就忘記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不久前他才拒絕將象牙算籌送給金寶生,而此刻若是收下金寶生送的禮物,那自己就站不住腳了,最後只能順遂她的心意,讓她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