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季可薔
「我早就說過,我們家語臻跟著你只會過苦日子!你居然還有臉來接她?她不會跟你回去!就算她肯,我也絕對不准!」
那天,丈母娘極盡所能地羞辱他,而他下定決心,為了接回愛妻,他只有忍。
「我想見語臻,我來……跟她道歉的。」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若是能令愛妻氣平,他願意低聲下氣。
「她不想見你!你滾,馬上給我出去!不然我打電話叫語臻她爸回來教訓你!」丈母娘盛氣凌人,摔了他帶來孝敬的水果籃,又將鮮花砸向他臉上。
他撫著額角的凹痕,咬緊牙關,命令自己務必忍耐。
「拜託你……媽,讓我見語臻一面。」
「我不是你媽,你沒資格這樣叫我!我從來就沒想把語臻嫁給你,她有太多人選可以挑,從小到大,有多少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都優秀的男孩追她,誰知她偏偏被你給騙了!」
「我沒騙她,我……愛她。」
「愛?你配說這個字嗎?你愛我們家語臻的話,會讓她過那種苦日子?她連東西都不敢亂買,我明明給她錢了,你為什麼不讓她用?你以為你是誰?」
一連串的怒斥如落雷,聲聲在他耳畔劈響,他不許自己退縮,坦然承受。
只要能接回語臻,他什麼都能忍,什麼都必須忍,在決定與她私奔的那一刻,他便有心理準備面對岳父岳母無止盡的責難。
有一天,他會證明自己配得上她,供得起她過富裕的生活,到時相信岳父岳母應會對他投以讚賞的笑容。
他告訴自己,那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在那之前,妻子會搶先提出離婚……
那天,落著綿綿春雨,而他的心,被接踵而來的打擊傷得千瘡百孔。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媽,但你有必要這樣詛咒她嗎?
袁少齊閉眸躺靠後座椅背,嘴角若有似無地勾起自傷的弧度。
他的確不喜歡那個曾經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或許也有一點點恨她,因為他未曾從她身上感受到絲毫善意。
她的家人,不曾有誰給過他溫暖,他恨她,也恨她的家人……
「先生,前面路口好像在施工,要換一條路走嗎?」司機的問話拉回他思緒。
袁少齊睜開眼,望向前方一列排成長龍的車陣,點點頭。「就前面右轉吧,從飯店後門進去。」
「好。」司機轉動方向盤,車輪輾過水窪,穿進巷弄。
袁少齊指示司機在巷弄裡穿梭,往春悅飯店的後門開去,忽地,司機像是看見什麼,緊急煞車。
「怎麼了?」他問。
「有個女人突然闖出來。」司機皺眉解釋。
袁少齊順著司機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一個發蒼衣亂、全身髒兮兮的婦人,她被車子驚到,趴跌在地,然後又笑嘻嘻地爬起來,揚起臉。
他驀地一震,駭然睜眼。
這婦人的臉看來好熟悉,竟似方才出現在他回憶裡的那一位,只是少了當時的高貴,多了幾分傻氣。
確定她平安無事,司機重新發動車子,袁少齊連忙出聲阻止。
「我在這邊下車就好。」他付了車資,匆匆下車,跟在婦人後頭。
只見她傻傻地走在街頭,一副迷糊的神態,步履偶爾踉蹌,形容狼狽不堪。
這就是……語臻的媽?
袁少齊心神震撼,不可置信,他說服自己應該是認錯人了,但婦人眉目五官實在與他記憶中的太過相似。
她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經過公園時,她發現一個垃圾箱上頭擱著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聲歡呼。
袁少齊驚愕地瞪著她抓起三明治,眼看就要送進嘴裡。
「這不能吃!」他搶過三明治。
婦人恍惚地看他。「你是誰?幹麼搶我的東西?」
「我沒搶,這東西不能吃。」他解釋。
可她好似聽不懂,癟癟嘴,委屈得像要哭了。「我肚子好餓……還給我、還給我啦!」
他凍立原地,看著婦人猶如孩子般哇哇大叫,腦袋瞬間當機,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是……語臻的媽媽嗎?」
「你說臻臻?」婦人眼眸驚喜地發亮。「你認識我們家臻臻嗎?她在哪兒?你帶我去找她好不好?」
她真的是語臻的母親。
袁少齊心往下沉。「你回家不就可以看到她了嗎?」
「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忘了往哪裡走。」
是老年癡呆症嗎?
袁少齊靈光乍現,想起之前曾經接待過類似症狀的飯店住客,老人癡呆症的初期病徵,便是記憶力與智力退化。
這就是語臻發狂地在雨裡尋找母親的原因嗎?因為她摯愛的母親,已經變成一個迷糊的孩子?
袁少齊心弦一緊,喉間波湧酸意,至此方領悟自己剛才挨的那耳光並非毫無道理。
「我帶你回家吧。」他下意識地放柔嗓音。
「我不要回去!」汪媽媽板著一張哭喪的臉,執拗地指指他手中的三明治。「我要吃這個,我肚子餓。」
「這個壞了,不能吃。」他將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我知道這附近哪裡有好吃的東西,我帶你去。」
「好啊好啊!」聽說有美味的食物可吃,汪媽媽轉嗔為喜。「快點帶我去。」
袁少齊將汪媽媽帶回飯店提供給他的豪華套房,請來一個女服務生幫忙她梳洗更衣後,餐飲部也送上一桌琳琅滿目的美食。
他不曉得這位前丈母娘愛吃什麼,只能照著前妻的口味,點了幾道菜,一盤炒麵,一盅蛤蜊清湯,再加一籠鮮肉湯包。
「哇∼∼看起來好好吃喔!」汪媽媽梳洗完畢,換上一套臨時從商場買來的休閒服,興奮地坐在餐桌前,首先便往那籠湯包進攻。
果然跟語臻一樣,愛吃包子啊。
袁少齊默然站在一旁,感慨地望著狼吞虎嚥的前岳母,想她從前是一位風華優雅的貴婦,如今卻樸拙至此。
才不過幾年的時間,究竟汪家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湯,我要喝湯!」汪媽媽指著湯盅,口齒不清地嚷嚷。
他走過來,替她掀起碗蓋,將湯匙遞給她。
她卻不接過湯匙,張開嘴。「啊∼∼」
他愣住,這意思是要他餵她嗎?
「臻臻都會餵我喝。」汪媽媽孩子氣地強調。「很燙,你幫我吹吹。」
他無言,默默望著她天真渴切的表情,細紋滿佈的臉孔,刻劃歲月的痕跡,時間對她毫不留情,她的肌膚變得粗糙黯淡,毫無從前的光澤。
唯有她的眼,在斂去了銳利精算的光芒後,顯得溫潤許多,但很可惜,不夠澄淨剔透,甚至有些混濁無神。
這雙眼,似乎已經不認識他了。
「你記得我嗎?」他拉動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歪著臉,想了想,然後雙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住我家隔壁對不對?你家陽台種了好多花,每天都要澆水……」
他聽她顛三倒四地訴說著鄰居的事跡,知道她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也是,對她而言,他畢竟只是她女兒人生的過客,兩人也才見過幾次面。
「我要喝湯!」汪媽媽說到一半,忽然記起自己還沒喝到湯,敲桌大聲抗議。
「好,等一下。」他舀一匙湯,輕輕吹涼,送上她唇畔。
她張口,粗魯地啜飲。
好奇怪的感覺。他一時有些失神,幾乎覺得自己魂體錯離,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做著一件他從來不曾想像過的溫柔舉動。
他竟會喂一個曾經百般侮辱過他的女人喝湯……
湯汁自她唇角流溢,他一愣,連忙拾起餐巾,替她擦拭。
她撇頭躲開,湯喝膩了,開始吃炒麵。
他怔怔地望她,許久,困難地自唇間逼出嗓音。「你記不記得,語臻以前結過婚?」
「臻臻結婚?」汪媽媽傻住,片刻,忽然用力點頭。「對對,臻臻有老公,還有小寶寶。」
寶寶。
憶起那個未能出生的寶貝,袁少齊胸口揪擰,隱隱地疼痛。
而汪媽媽像是想起什麼陰暗的回憶,驚慌地環抱自己臂膀,陣陣輕顫。「寶寶流掉了,臻臻一直哭、一直吐,我要她不要哭,她都不聽,她吐得好厲害,好可怕!」
她又哭又吐?
袁少齊悚然凝神,他以為前妻是自願去墮胎的,難道不是?
「……我說寶寶不在了,可臻臻一直說還在還在,她跟醫生吵了好久好久。」汪媽媽頓了頓,煞有介事地歎氣。「臻臻是個傻瓜。」
所以孩子並非她主動拿掉的,而是意外流產?
驚聞這個消息,袁少齊腦海瞬間空白,無法思考,僵硬的身軀亦不能動彈分毫。
難道他錯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當時面對他的指控,她為何完全不反駁?為何要用那樣冷漠的神態對他提出離婚?
她是……絕望了嗎?
因為太悲痛、太絕望,索性認了他所有的指責,自虐地扛起婚姻裡的一切過錯?
老天爺!他究竟……做了什麼?
「你怎麼了?」汪媽媽無預警地湊近他,好奇地端詳他臉龐。「你在哭耶。」她像發現了好玩的事,指著他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