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季可薔
他這是在諷刺她吧?
汪語臻悄悄咬唇,咬住一腔怨怒,咬住回嘴的衝動,她不需要在此與他爭論,他們已是陌生人,船過水無痕。
「無話可說了嗎?」偏偏,他還繼續招惹她。
她終於忍不住,憤慨地揚臉,與他對望。
清冷的目光,隔空角力,她不認輸,他也挑釁相迎。
她瞪他,用力瞪著,她的表情倔強,心韻卻不爭氣地失控,因為她在他陰暗的眼裡,看見嚴厲的責備,看見隱微灼亮的怒火。
他恨她。
就算經過七年歲月的洗禮,就算兩人已不是年少輕狂的青春男女,就算他外表變得成熟許多,蘊含著風霜,而她眼角偶爾會浮現幾條細紋,唯有這點,仍然不變。
他們依然一如當年分別時,對彼此有怨。
「少齊,你在這邊幹麼?」
劉曉宣嬌氣的嗓音,驚擾了兩人沉默的對峙,袁少齊收斂眼神,回頭望她。
她朝他甜甜一笑,眼光卻游移地瞥向汪語臻,女性本能告訴她這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
「你們認識嗎?」她打探。
「不認識。」異口同聲。
劉曉宣一凜,反而更懷疑了,但她從袁少齊陰鬱的神情看出他絕對不想她探問,於是綻開燦爛的笑顏。
「少齊,我想我們開始跳舞了好不好?」
「跳舞?」袁少齊蹙眉。
「是啊,我知道你不會跳,不過人家還是很想跟你一起開舞耶!」她軟聲懇求。「我教你,好不好?你那麼聰明,一定一學就會的,好嗎?」
這輩子除了你,我不會再跟別的女人跳舞。
多年前,曾經有個傻氣的青年對他最愛的女人許下這誓言。
汪語臻記得,她相信袁少齊也沒忘。
但他只是若有似無地勾起唇、彎下腰,扮出最瀟灑的騎士姿態,向劉曉宣邀舞。
她目送兩人手挽手的親密背影,心緒難以言喻地複雜。
多年後再回首,海誓山盟原來不過是笑話。
「汪小姐,要演奏哪首曲子?」小提琴手詢問她的意見。
「就……『藍色多瑙河』吧。」輕細的言語,如四月的春櫻零落。
蔥蔥玉指撫弄琴鍵,與絃樂合鳴,奏出這首華爾茲名曲。
藍色多瑙河,他與她的第一支舞。
那年在校慶舞會偶然邂逅,他們便是跳這支舞,當時是她教他跳舞,這回,他身邊的舞伴已經換成另一個女人了。
物換星移,人事全非。
汪語臻默默撫琴,指下躍動著輕快的音符,眾人聽見清脆悠揚的琴音,聽不見她傷口疼痛地泣血。
過往的回憶在眼前如走馬燈,一幕幕跳動,她看著,眼眸竟朦朧。
為什麼,他要怪她?為何到現在還不能原諒她?難道當年婚姻的失敗,全是她的錯嗎?難道他就不必負一點點責任?
明明,他也有錯啊——
第2章()
「你的意思是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沒說都是你的錯,我是說,你不能全怪我!我會去逛街買東西,還不是因為你都不在家,沒人陪我,所以……」
「我是去工作!去賺錢!」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很忍耐,只是偶爾去逛街有什麼關係?」
「但你買了這麼多東西,又是衣服,又是鞋子,還有名牌包包,還有——這是什麼?」
「是送給你的袖扣,你喜歡嗎?」她興致勃勃地展示。「還有領帶夾、皮帶、皮鞋——」
「汪語臻!」他怒吼。
「是。」她仰起甜美的臉蛋,朝他綻開燦美的笑,圓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清純無辜的模樣。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真的很生氣?
他百般無奈,清銳的眸光掃過散落一地的紙盒,每一樣她隨手買下的東西,可能都要花去他幾個禮拜的薪水。
他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上班族,公司外派他到上海,是提供了食宿津貼,但也只夠他們兩個小夫妻窩在一間老舊的公寓。
他知道,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為他不惜反抗家人,與他私奔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住狹窄的空間、吃粗糙的料理,對她而言,生活不啻是從雲端墜落凡塵,的確委屈。
再加上他忙於工作,沒空多陪伴她,她難免感到寂寞,藉著逛街購物打發時間也無可厚非。
但她,就不能考量他的經濟實力嗎?一出手就是頂級名牌,他怎麼付得起?
「這些都拿去退吧!」他不能阻止她購物,至少可以拒絕她特意買給他的禮物。「我不需要。」
「為什麼?」她顰眉。「人家是為你買的,你每天都只有那兩、三套西裝輪流換,不覺得難過嗎?領帶也只有幾條,領夾都是廉價品,皮鞋也是——」
「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他焦躁地打斷她。「我只是最基層的業務員,不需要穿太好。」
「可是人家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語臻,算我拜託你,你去把這些都退了好嗎?」
「我知道,你擔心沒錢付對吧?」她眨眨眼,笑咪咪地掏出一張金融卡。「你看這是什麼?」
他皺眉。
「這是我媽幫我辦的,她說從這個月開始,她會固定匯錢給我——所以不用擔心,我們現在很有錢了!」
他聞言,倒抽口氣,不可思議地瞪視妻子快樂的嬌顏。
她搞什麼?居然跟家裡伸手要錢?!
「呵呵,你很驚訝吧?」她誤解了他的震驚。「其實我也是,本來我想我偷偷跟你結婚,我家人一定都氣到不理我了,可我媽說,她捨不得看我一個人流落在外頭,所以……」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他咬牙,一字一句從齒縫擲落。
「我知道,我媽不是那意思,她是怕我過得不好……」
「跟我在一起有那麼淒慘嗎?既然這樣,你回台灣好了!」
「袁少齊,你很無聊耶!」她也惱了,提高聲調。「我有說我過得不好嗎?有說我想回台灣嗎?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聽我說完話?」
「那你答應我,別再跟你家裡拿錢。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一切開銷都由我負責!」
「我知道,你有你大男人的自尊要顧,可我不懂,明明可以讓生活好過一些,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
「你覺得很勉強嗎?你決定嫁給我的時候,不就知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所以啦,我們就讓我媽幫個小忙——」
「不准!」
「袁少齊,你這人脾氣真的很拗耶!你憑什麼不准啦?」
「憑我是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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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他,是她的丈夫。
與她成婚時,他便痛下決心,這輩子要竭盡一切所能保護她、給她幸福、供她優渥的生活。
他會用美滿的婚姻,彌補她失去的親情。
他會證明給她的家人看,他袁少齊配得起他們家寶貝女兒,從他們手中搶來的明珠,他會用心呵護。
當年的他,不曾懷疑自己做不到……
袁少齊陰鬱地收回思緒,右手下意識地撫上額角。
那裡有個小小傷痕,是汪語臻的父親賞給他的,最深刻的印記。
那天,汪父命令他過去,當面挖苦他,指控他妄想攀龍附風。
「我查過你的底了,死小子,你爸只不過是個建築工人,你媽跟人跑了,你念中學的時候老是逃學打架,進出警局,還曾經被送進少年輔育院——就憑你這種出身背景,想高攀我們家語臻?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別癡心妄想了!」
一連串叫囂怒吼後,汪父連甩他幾個耳光,最後還用高爾夫球桿敲他的頭。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那種近乎絕望的羞辱感。他到醫院縫了好幾針,傷口縫合了,心卻裂開一道。
他考慮過放棄,試著說服自己告別這段無望的愛情。他對她提出分手,反倒是她一直死纏著他,堅決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因為愛已經太深、太狂,他們都對彼此難分難捨,終於不顧一切地私奔。
或許,是他們錯了。
或許愛情,終究敵不過現實,只怪他們當年太年輕,讓愛的輕煙迷了眼……
「在想什麼?」劉曉宣嬌聲問,遞一杯香檳給他。「幹麼一個人站在這裡發呆?」
袁少齊沒回答,接過香檳,舉杯與她的酒杯輕輕一撞,默默啜飲。
「其實你舞跳得不差嘛,你說從來不跟人跳舞,我還以為你真的完全不會跳呢……」劉曉宣仰起嫣紅的臉蛋,凝睇他的眼眸明顯流露愛意。
袁少齊淡漠地承接她目光,胸海平靜無濤。他不是感受不到這位嬌嬌富家女對他的迷戀,只是從很久以前,他便發現自己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深切地愛一個人了,他的心已枯萎,了無生氣。
「我該走了。」他將空酒杯交給劉家的傭人。「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是啊,是挺晚了。」劉曉宣可惜地瞥了眼腕表,已過午夜,雖然對她而言才正是狂歡的時候,但她很清楚,他是個生活規律嚴謹的男人,一向不喜無謂的應酬,他肯出席她的生日宴,已經算給她面子了。「好吧,你早點回去,早點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