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黑潔明
「因為……」如茵強忍著淚水,無法再掩藏那個秘密,抖顫的說:「因為我在那裡,那天晚上,我在那裡。我聽到她的吶喊,當時我早已學會控制,但她的痛苦和絕望是如此強大,穿透了我的防衛……」
他震驚的看著她,臉色血色盡失。
「她哀求著,拜託誰來救她兒子……她想要救你,我可以聽到,我想要幫忙……」談如茵淚眼朦朧的望著眼前的男人,啞聲說:「你的母親,願意用盡一切來保護你……她愛你,她不會希望你這樣怪罪傷害自己……」
他慘白著臉,無法置信的瞪著她。
如茵吸氣,硬著頭皮,說出他心中長年的懷疑,道:「你不是弒父的畜生,不是殘忍的野獸,你不是你的父親……」
他突兀地鬆開了她的手,幾乎是有些踉蹌的退了一步,死白著臉,瞪著她。
如茵渾身一震,咬住了唇,覺得自己很蠢,她不該未經允許,就多管閒事的偷看他,還把他的秘密說出來。
現在他一定會覺得她是怪物,避她唯恐不及了。
但他需要知道,她沒辦法讓他以為他媽不愛他,讓他為了無法拯救母親,繼續責備自己,也無法讓他再這樣繼續懷疑自己是個冷血無情的野獸。
當那個隱藏在他心中的想法,和他的情緒洪流,一起衝過來的時候,她既心痛又難以置信。
老天,他竟然以為自己會變成他父親那種人。
這真是瘋狂。
她一定是瘋了,但她忍不住,所以她看著那個痛苦的男人,張嘴吐出心中的想法。
「你不是你父親,你不會變成他那種邪惡的人,我真的見過什麼叫做邪惡,相信我,你一點也不邪惡,你和他不一樣。」
在短短一秒,一室沉寂,只有兩人沉重的呼吸。
然後他轉過身,走回浴室,砰然甩上了門。
巨大的甩門聲,迴響一室,在耳邊嗡嗡作響,卻掩不住談如茵說出的字字句句。
我在那裡。
她說。
我可以看見……我感覺到一樁命案……
他想過她可能看見,沒想到她真的就在那裡。
你當然有罪惡感……不然你不會做惡夢……
他不知道自己再搞什麼鬼,他不知道他想聽到她說什麼,不管是哪一個,絕對不會是最後挖出來的這一個。
我在那裡。
狗屎!
她看到的不是他的惡夢,她人在現場,她也在那裡,她以為她知道真相,但若當他這個當事人都不能確定的時候,她怎麼可能知道什麼狗屎真相?
可是她是清醒的,她看到了,她說老媽想救他。
她愛你……她不會希望你這樣怪罪傷害自己……
但她死了,送醫急救後,依然失血過多,苟延殘喘的拖了兩天,還是死了,再沒醒來過。
滿佈水汽的鏡子,一個男人回瞪著他,眼裡有著凶狠的戾氣,他看起來就像那殘忍的傢伙。
戰慄爬上背脊,他猛然打開水龍頭,彎腰用冷水洗臉,將腦袋浸到冰冷的水柱之下。
刺骨的冷水如冰,沖刷著腦袋,他大口喘著氣。
你和他不一樣。
她溫柔沙啞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他多希望她是說真的,他多希望她真的曉得什麼是真相。
阿浪抬起頭,望向鏡子中濕淋淋的那張臉,終於看見了自己。
你不是你父親,你不會變成他那種邪惡的人……
談如茵,清楚他的感覺和想法。
那讓他失去了他的冷靜。
甩門聲彷彿還在耳邊,震耳欲聾。
那是他失控的證據。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一向能控制他的脾氣,他已經很久沒有失去冷靜。他是用暴力,以暴制暴,而且非常擅長,但他向來很小心控制,他不喜歡失控。
他讓人們看見他們想看到的,他給人們想要看見的關浪,但他始終曉得自己在做什麼,直到現在。
他抹著臉,以手指爬過濕發,看著鏡中的自己,終於稍稍能夠冷靜下來。
外面那個女人,能夠輕易看透他,那真的很讓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他的害怕,曉得他的恐懼。
如果他曾經對她的能力有過任何懷疑,現在也沒有了。
你和他不一樣。
他真的想要相信她,真的很想相信。
他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
月明星稀,寒風陣陣。
吹風機不知何時,早從他手中掉落在床邊。
談如茵撿起那吹風機,將插頭插入床頭旁的插座,麻木的把及肩的長髮吹乾,她沒聽到開門的聲音,但她看見浴室的光線。
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她繼續吹著頭髮。
那男人沒有上前,只是待在門邊,看著她。
然後,她的頭髮干了,她只能把吹風機關掉,拔起插頭,就是在那時,她聽到他的聲音。
「是你報的警。」
她舔著乾澀的唇,回首,看見他已經穿好了衣服,雙手交抱在胸前,斜靠在門上,陰鬱得像個死神。
「是我報的警。」如茵張嘴承認,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我以為可以來得及阻止他。」
她沒有趕上,他也是。
如茵瞧著他,苦澀的道:「我也想過,如果我快一點,早一點打那通電話,是不是就能改變什麼,是不是就能救她……」
「不可能,我曾經想要帶她離開……我勸過她……」他眼中泛著血絲,嗓音低啞,但語氣冷漠。「但她不肯,她希望我能留在同一個地方,好好把書念好,升高中,考大學,當個上班族,待冷氣房,坐辦公室。」
難怪,他就算會蹺課,還是會看書,他始終讓自己的成績維持在一定的程度。
但她猜,他的心從來不在學業上。
國三那件事發生之後,他離開了學校,那一年的畢業典禮,他也沒有回來參加,她知道他沒有被判刑,屠家替他請了很厲害的律師,找來醫生和他打工的老闆及鄰居,證明他和他母親,長期被父親虐待毆打,他身上的傷也是活生生的證據,法官判定他是正當防衛。
但即便如此,他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來。
她曉得他後來和屠勤他們在一起,她曾經偷偷地跑到屠家餐廳外面,遠遠地看過他一兩次。
之後,她就離開了,她聽說他到了北部,然後再也沒了他的消息。
第5章(2)
她想到他身上的彈痕,還有刀疤,和那槍林彈雨的畫面。
「你不是坐辦公室的料。」她喃喃說。
「我不是。」他點頭同意,撇了下嘴角,扯出像是嘲諷的弧度。
那個女人捲著吹風機的線,沒有再開口多說什麼。
阿浪瞧著她,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的想法無所遁形,但他卻無法掌握她的。
隔著這麼一段距離,他覺得安全了一點,但或許這還不夠,他想要離她遠一點,又想要靠她近一點。
矛盾的想法,在心中來回衝突。
他應該要走了,她已經好多了,但他卻還是沒有動。
雖然那女人已經把長髮吹乾,臉色不再蒼白,身體也沒在發抖,她看起來還是好……嬌弱。
他不該覺得她嬌弱,這個女人有堅強的意志,才能擁有那能力,卻撐過這些年而沒發瘋,她不是柔弱的小可憐,她也早已成年,該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可當他看著那個坐在床邊,緊握著吹風機的女人,就是感覺有種無名火在胸中悶悶的燒。
「你應該養條狗。」他突兀的開口建議。
如茵愣了一下,她知道他覺得她的安全需要注意,在今天之前,她不曾覺得有這方面的問題。
她收好了線,抬手瞧著他,道:「我會考慮。」
那無法讓他滿意,壓不下胸臆中,那隱隱蠢動的不安。
沉悶再次降臨室內,然後她又用粉嫩的舌尖舔了舔那誘人的唇瓣,他黑瞳一黯,忍不住盯著她的唇舌,想替她效勞,不知用唇舌,還有更多其他,他知道許多活色生香的方法,能讓她保持濕潤。
「關先……阿浪,謝謝你的幫忙,我想我好多了。」
這句話,讓他猛然回神,他擰眉看著她,眼角微抽。
忽然間,他領悟到,她在等他走。
這個女人,顯然不曾對他有任何期望,即便她喜歡他、暗戀他,認為他一點也不邪惡,卻還是覺得他會丟下她一個人離開。
實話說,她沒有錯,他想走。
但再開口,吐出唇瓣的卻是一句……
「你不應該自己一個人住。」
她警覺了起來,小心翼翼的說:「我自己一個人住很久了。」
「那不表示這種狀況應該持續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鬼,她是個麻煩,他不該多管閒事。
她挑起眉,道:「實話說,我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好,我種菜,把菜拿去賣,平常放假就在家裡看小說和DVD,我過得很好,我不需要你多餘的同情或憐憫,真的。」
這是實話,但很刺耳,而且很不正確。
他眼角微抽,看著她道:「你倒在客廳抽搐,僵硬得無法動彈,連爬到電話旁打電話和人求救都做不到,我不認為那叫做過得很好。」
「那……那是意外……」她虛弱的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