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衛小游
一句話,在冉小雪口中道來,是善體人意。
同樣一句話,聽入石履霜耳中,卻是憐憫與同情。
紀尉蘭將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誤解了小雪的話意,卻不怎麼想澄清。
就誤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閨中密友,這陣子卻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蘭……老毛病別又犯了。」當客人陸續離開院落,花園裡只剩兄妹倆獨處時,紀繚綾輕聲道。
「哥光會說我,我只是不樂意與人分享啊。」
畢竟是紀家唯一的小姐,紀尉蘭任性得有理。
打從石履霜倒在馬車前方那一夜起,她與小雪的兩人世界從此變成擁擠的三人同行,有時她甚至還會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馬車,就是為了帶石履霜去園丘看新帝登基!
這樣有趣的事情卻沒她份,紀尉蘭是怎麼想怎麼嘔。
「尉蘭看不上石履霜麼?」紀繚綾忽移轉話鋒道。
紀尉蘭怔了一怔,聽哥哥又道:「他可是個狀元才喔。」
現在說不要,以後若人人搶著要,可能會搶輸別人。萬一屆時小雪發現她也要,那尉蘭不就得拱手讓人。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妻妹,紀繚綾衡量著,倘若兩個小妹愛上同一個男子時,他該幫誰?或者,直接將那男子丟進河裡餵魚,然後叫她們各自重選一個比較乾脆?希望不會發生這種兩難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準確,紀尉蘭何嘗不識石履霜是個人才。光瞧他能隨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物。如今他時運不濟,流落京城,困居紀家門下,不過是暫時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復科考,他一飛沖天,前程難以限量。
問題在於……
「正如小雪所說,」紀尉蘭說:「現在的他,表情太嚴肅了。」
必定是因為急於跳脫身後的陰影,對於未來抱持相當的覺悟,才會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人很少會停下腳步來關注身旁事物,特別是女人。
娶妻生子應該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標裡,可偏她非常想當一位賢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臉的吧。」紀繚綾笑著指出。
「不見得。」紀尉蘭看著自家美麗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為了某些特殊癖好,會將笑臉習以為常地掛在臉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話,那麼我,欣然承認。」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換個表情?」
「哦?」
「驚蟄姐可能是看膩了哥哥笑臉,才會遲遲不肯承認兩家的婚姻。」
「是麼?呵。」紀繚綾忍俊不住,笑了出聲。「若真是這樣,那我下回見她時,試試看換個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許根本與表情無關哪。但兩兄妹倒是津津樂道起該換什麼表情來博取冉驚蟄的歡心……這種事情。
剛躲回家中,正在畫符收驚的冉驚蟄渾不知自己成為紀家兄妹的話題核心。
適逢婢女蒔草端了一盆水來,她趕緊將人形紙化入水中去厄,週身忍不住惡寒起來。
到底是誰在陰她呀?
第5章
隨青已習慣了這一切。
他守在門外,就怕有人突然闖入,壞了石工部對外建立起來的形象。
形象……對一個官人來說是很要緊的。
人人都說石履霜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禮部卿還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卻以此為傲,說是能與座卿相提並論,甚而越之,何其榮幸。是以從來沒有澄清負評的積極作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僕,順著主子的心腹一起發黑,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因此他覺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別是「這種時候」……
「啊,隨青,副長在裡頭麼?」
旬休日,宿職官署的官員之一、職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頡捧著一疊快堆到頷邊的公文,往府廳大門這兒艱難地走了過來。
「我聽薛府士說瀾冬大人回來了,是真的麼?」
所以才搬著一堆公文書卷當作掩護,想來一探虛實?
偽裝得如此維妙維肖,真是辛苦了。隨青利眼閃爍,半路截住上大夫,故意將他拉到一邊,親切笑道:「薛府士說的話,高大人也相信?」
這話問得機巧。高頡因此想起薛府士在冬官府裡的別號——
「『如臨深淵』哪……」兩人交頭接耳。
薛如臨,人如其名,因為辦事不夠牢靠,常因為出了岔子被副長修理,因此才剛入冬官府不到一年,大夥兒私底下就依他本字,給他取了個綽號,也是想提醒他凡事得如臨深淵,謹慎小心些。
若說石工部石履霜是令他人「如履冰霜」的男人。
那麼薛府士薛如臨,就是那種走在危險邊緣卻渾然不覺的人啊。
「是啊,你提點的是。」高頡感激地說。不過,手上公文書卷怎麼辦?都已經拿來了,總不好再搬回去。「副長在裡頭吧,我看我還是進去一趟?」
然後讓你看見不該看到的事?當然不成。隨青表情肅然地搖搖頭道:「不妥不妥。高大人,方才薛府士才叫我家大人給修理了一番呢。依我看,這些公文……或者先放在隨青這裡,等我家大人脾氣和緩一些,隨青再替大人送進去如何?還是說,這是急件?」
「不急不急!」
在冬官府裡,哪有什麼急件不急件的,所有的公務都必須在限定時間之前完成,全部都是急件啊。
只因石履霜規定僚屬,就算是一般公文也必須在朝廷限期時間三日前完成工作,因此冬官府的辦事效率,可說是六部之中最好的。如今進來一個薛如臨,莽莽撞撞搞不清楚狀況,才會讓石履霜屢次出手修理。
聽隨青自願幫忙傳送,又聽說石工部剛發完脾氣,高頡自然沒有在這時候進去找死的道理。
「那就有勞你了。」將公文轉交隨青後,高頡有點遺憾地轉頭離去。
雖然他對冬官長是否已經遭到副長毒手非常好奇,但滿足好奇心終究不比保全性命來得要緊啊。還是走吧!
隨青接下來又打發掉像高頡這樣前來探奇的冬官府僚屬,沒多久,手邊竟積下可以疊成小山的文書,都是冬官府裡所謂的「急件」。
這些文書,其實真的不急於在今天處理完畢的。
隨青心裡盼望著今日主子不會留在冬官府的官署裡熬通宵。
畢竟,左思右念的人兒不辭路遠地趕回來了呀。
不像去年此時的寥落,今年該能好好過生辰了吧。
幸好、幸好他還是瞞著主子偷偷去鹿鳴館訂了一桌酒菜呀。畢竟虛齡都近三十,再不婚的話,就要變成曠男了。
咳,整理好公文,隨青守在外頭等待著最佳進場的時間……嗯,應該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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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霜,你也笑一笑給我看嘛。別是那種帶著嘲諷的冷笑喔,要自然一點、溫暖一點。」冉小雪逗著石履霜道。
自她說他索賄,他就擺出一張冷臉給她看。
石履霜依舊只是冷笑。
「敢情冬官長以為自己在食館點菜,連下官臉上擺什麼表情都要管?」他不曾忘記十年前她在紀家花園裡對他說過的話。
當時她說:他的表情太嚴肅,給不起她想要的。
那麼,如今呢?
今非昔比,他已是官居二品的主部卿,號令冬官,只差一步就能將她拉下來取而代之。他不再是寒微士人石履霜了。
如今的他,可給得起她要的恩惠?
若把待選一年也算入其中,十二年仕途,石履霜臉上的嚴肅有增無減。冉小雪認識他多年,幾乎不曾見他發自內心微笑過。
想看他一個真心微笑,得等上很久很久呢。
他似乎不懂,她不需要他回報她任何恩惠,她只是很想看看他真心微笑起來的樣子……而已呀。
一張嚴肅的表情,怎給得起溫暖笑容?
「大人?」石履霜微愣,只為冉小雪忽踮起腳尖,將有些粗糙的雙手掌心擱在他雙頰上,像捧著他的臉。
她的手……變粗糙了。
是因為青州礦務勞頓,還是旅途奔波,細嫩的掌心被韁繩磨破?他不是偷偷在她包袱裡放了很多滋養的油霜,她到底有沒有拿來用過?
冉小雪捧著石履霜的臉,整個人朝他身上依偎過來,芳唇輕吐他名。
「履霜……」有如情人間的呢喃。
石履霜耳根不爭氣地灼熱起來。「小雪……」一顆霜心禁不住她溫暖的氣息,逐漸融了。原本僵硬的身體也忍不住有所反應,兩條手臂下意識挪往她纖細腰身——
「啪!」一個小小巴掌輕輕甩在石履霜左頰上,如果不是看見她動手,會以為是個吻。
石履霜眉間青筋跳動,將她不安分的手握在大掌中。
「你做什麼?」雖說並不怎麼痛,雖說動手的人是她,但總歸是個巴掌。
一個堂堂八尺官人,哪能被人如此羞辱!問題癥結在於……這個巴掌,是羞辱麼?
冉小雪微仰著臉看著他,彎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