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季可薔
「吃吧。」他將湯匙塞進她手裡,像對待一個孩子。
她悶悶地進食,說來氣人,同樣只是把食物放進微波爐,他做的炒飯就是比她的好吃,簡直莫名其妙!
難道微波食品也有秘訣?
他在另一張椅子坐下,不吃飯,只是靜靜凝望她線條優美的側面,她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心韻亂了調。
「幹麼?」她撇過臉蛋,故作凶狠地瞪他。
他但笑不語,墨眸水波粼粼,深不見底。
她頓時無法呼吸,胸口噎著一股莫名的酸楚。
「你……」她嗓音輕顫,就連握著湯匙的手也不爭氣地顫著。
「怎樣?」他柔聲鼓勵。
她思緒紛亂,萬千念頭閃過,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個。「你的眉角,為什麼會凹一塊?」
「我的眉角?」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你說這裡嗎?」他撫弄眉角的凹處。
「嗯。」她點頭,忽然覺得自己這問題好無聊,但她就是好奇,早就想解開這個謎。
「這個嘛……」他想了想。「好像是我小時候撞到桌角留下的。」
「你撞到桌角?」她眨眼。「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他飄忽地微笑。「小時候我爸經常把我關在房間裡,有一天我受不了,跟他起衝突,我想撞他,卻撞到桌角。」
「你爸……把你關在房間裡?」她不敢相信,為何會有這種父親?
「因為他想逼我專心畫畫。」他意味深長地直視她。「也許你不相信,我從小就滿有繪畫天分的,我爸希望激發我所有的潛能。」
「那算是激發嗎?」她茫然,想像年少的他獨自被囚禁在陰暗的房裡,那該有多麼淒清寂寞。「那是壓搾吧?」
「說得好。」他嘲諷地界面。「所以有一天,我忽然什麼像樣的東西都畫不出來了,我爸不得不放棄我,我也終於得到自由。」
他的自由竟是來自父親的冷落。
她悵然凝睇他。「那你媽呢?」
「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頓了頓,接收到她同情的眼神,劍眉一挑。「你今天怎麼突然對我的過去有興趣?以前你從來不問的。」
那是因為從前的她,害怕自己瞭解愈多,就更加對他放不了手,她很清楚,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
一念及此,她心口驀地一陣刺痛。「你如果不想說,可以不說。」
「你總是這麼冷淡。」他似笑非笑地歪唇,她呼吸一凝,警覺自己似乎又傷了他。
他為自己斟一杯冷開水,一飲而盡。
「後來我決定休學,到世界各地流浪,直到我接到我爸的死訊,才又趕回台灣。」他若有所思地把玩水杯。「我葬了他,卻一時不曉得該往哪兒去,就在那時候,我在海邊遇見了你。」
「原來就是那時候。」她怔望他,憶起兩人戲劇化的邂逅,芳心怦然狂跳。
「你記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畫的時候,說了什麼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她愣了愣,閉目回想,她記得那是在一方熱鬧的廣場,她探聽到他的下落,假裝偶然路過,發現他在畫一個街頭賣藝的老人。
他用看似漫不經心的筆觸,素描老人的滄桑,用鮮亮的水彩,描摹對方的強顏歡笑。
那麼鮮艷明亮的色彩,畫的卻是灰濛濛的哀傷。
她當下感到胸口揪緊,一顆心像被切開了,尖銳地痛著,她彷徨驚慌,好似整個人都被看穿了,狼狽不堪。
她倏地展眸,這感覺跟她看到繆思藝廊那位神秘畫家的作品時,竟相彷彿。
「你說,在我的畫裡看到才氣,你記得嗎?」他啞聲問。
她點頭。「我記得。」
她看到的不僅僅是才氣而已,還有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但她當時矜持地不願說出口。
「其實那時候我還挺高興你欣賞我的畫的,因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畫出一幅自己滿意的作品了。」他若有深意地低語。
她悵然凝望他。
他微微一笑,大掌捧住她半邊臉頰。「為什麼跳海自殺?」
她震住,急急撇過臉,像只意外遭受攻擊的刺蝟,直覺豎立自我保護的尖刺。「就跟你說了,我不是自殺,是不小心跌落海的。」
「是因為你最敬愛的爸爸去世了,又遭到未婚夫背叛,所以你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對吧?」他凌厲地解剖她心思。「你懷疑這世上還有哪個人會真心對你?與其寂寞一輩子,你寧願就此解脫——」
「不是那樣!」她忿惱地反駁。「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
「為什麼要我跟你結婚?」他毫不放鬆地追問。「為什麼要花錢買我三年?」
「因為你……需要錢不是嗎?」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在體內狂亂地沸騰,熱氣蒸紅了臉。「我就當是做善事,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花錢買朋友。」
「只是這樣嗎?不是因為你想要人陪伴?不是因為你其實很喜歡我?」他轉過她的臉,強迫她直視自己。
他憑什麼這樣質問她?憑什麼像頭猛獸似的,對她的真心虎視眈眈?
她幾乎是憤恨地瞪他。「我怎麼可能……喜歡你?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不要再說謊了。」他溫柔地打斷她。「一直說謊,不覺得累嗎?不痛苦嗎?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你難道想這樣終老一生?」
墨幽的眼潭,映出她驚慌失色的容顏。
她深呼吸。「我說的……是真心話。」
他凝定她,大掌扣住她後腦勺,逼她與自己前額相抵。「我最後一次問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嗎?」
魅惑的氣息,吐在她唇前。
她心弦揪緊。「……嗯。」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她已經在痛了,已經痛到流血了,淚水在眼裡孕育,即將氾濫成災。
但她不會開口喊痛,不會承認自己需要他,她預料得到,如果將他留在身邊,她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
因為她是個不懂得愛的女人,她不知道如何去愛,愛對她而言,是一生無解的習題。
「告訴我,你不會心痛嗎?」他執著地逼問。
「不……會。」她又說謊了,真希望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個謊。
他一凜,僵硬地維持原來的姿勢,然後,他輕聲笑了,沙啞的、諷味濃厚的笑。
「既然這樣,我成全你。」他低喃,輕輕地啄吻她愛說謊的唇瓣,一口又一口,將她所有的謊言,吻進心裡。
「我愛你。」他在吻與吻之間表白,宛如魔法,定住她。
她驚慄不已。
他停下吻,捧住她如芙蓉初綻的容顏,挑釁地勾唇。「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是說謊?就像你不相信我跟海棠只是單純的朋友,你也不相信我會真心愛你。」
她震顫無語。
他低下唇,吻她最後一次,深刻纏綿,令人心痛——
「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第0章()
真的不見了嗎?
永遠不見嗎?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不會的,我的心一點也不痛……」她喃喃自語。
有人說,謊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騙自己也相信,連自己都信了,又有誰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見他,所以,她不會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點困難而已,只是,胸口悶而已,只是有點慌,心有點亂,六神無主。
只是這樣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顏,怔怔地看掛在牆上的畫,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心碎,而是感動。
是感動……
「又一個人在這裡發呆?」陸可蘭澄澈的嗓音悠然揚起。
柯采庭回過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她總是那麼沉靜,那麼安之若素,彷彿就算下一秒即將天崩地毀,也不能動搖她一分。
「可蘭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陸可蘭的手,涼涼的、修長的手,包容她所有的驚懼。
「怎麼了?」陸可蘭察覺她的異樣,秀眉微挑。
她搖搖頭,說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纖纖素手,彷彿在海中搖晃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錨。
陸可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這些畫,有這麼令你激動嗎?」
她靜默地咬唇,不全是畫的緣故。
「還是因為你前夫?」陸可蘭悠悠猜測。
她震驚,凍立原地。
「他有一陣子沒來了,你想念他嗎?」
「不是那樣。」柯采庭顫聲否認,不覺鬆開陸可蘭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狽地轉身離開,迴避陸可蘭宛如試探的眼神,也迴避自己的心,匆匆來到藝廊大廳,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她已經逃避多年的風暴。
那是個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潛入,在她墨黑的發瀑上灑下點點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卻往後退,近乎驚慌,喉腔揪緊,掙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許久不敢呼喚的人名——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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