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季可薔
初戀。
李默凡在心底默默咀嚼這情報,他的確聽說過她中學時代曾經迷戀某個男孩,但並非由他的妻子親口告知。
「小姐很喜歡那個男孩。」冰嬸回憶。「為了他,她還特地學勾毛線,織圍巾送給那男孩當聖誕禮物。」
「那圍巾一定織得很醜吧?」李默凡笑問,胸口卻隱隱刺痛,彷彿嬌妻當時的毛線針,是戳在他心上。
「那也沒辦法啊,小姐從小嬌生慣養的,哪裡習慣做那種事?」冰嬸歎息,話裡頗有憐惜之意。「後來小姐來廚房跟我學做餅乾,我看她手上還留著勾毛線時戳破的傷口,有好幾個,虧她都不喊痛。」
她就那麼喜歡那男孩?李默凡輕嗤,喉間噙著一股酸味。
「小姐學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烤了幾塊自己覺得比較滿意的餅乾,興沖沖地拿去學校,我以為她男朋友一定也會很感動的,沒想到對方好像都沒吃。」
李默凡倏地震動。「你說他都沒吃?」
「聽說那男孩當天跟小姐提分手,好像是老爺拿了一筆錢,要求他離開小姐,他也答應了,聽說他一開始就是為了錢,才會跟小姐在一起的。」冰嬸黯然敘述當時來龍去脈。「小姐大受打擊,那天晚上,家裡人都睡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廚房角落,把她烤的餅乾一片片吃下去,一面哭,一面嫌自己做得難吃,怪不得沒人想吃。」她頓了頓,神色傷感。「我從來沒看過小姐哭成那樣,抽抽噎噎,整個人像快斷氣似的。」
她快斷氣了,不能呼吸,但沒有人救她。
李默凡試著設想妻子當時的心境,胃袋跟著擰緊,方才吃下的粥好似在胃裡翻騰。
一片真心換來對方虛情假意,她的心,怕是碎成片片了吧?尤其她是那般高傲自矜的女孩,更難堪情傷。
「從那次以後,小姐就再也沒有為任何人做過任何事了。」冰嬸悵然感歎。「所以今天早上,她進廚房說要學煮粥做給姑爺吃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
他也不敢相信。
失憶前的她,曾經那麼潑辣地傾倒他煮的粥,說他們之間不必來這種虛情假意的套路,失憶後的她,卻不辭辛苦,為他洗手做羹湯。
是什麼令她轉變?一個人失去記憶後,是否也代表可以輕鬆卸下驕傲的偽裝?
「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小姐不像她表面上脾氣那麼壞,她在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很純情的。」
她是一朵純情的晚香玉,愈夜愈芬芳,或許她從來只讓人看見白日的燦爛張揚,唯有在最深的夜,才會靜靜吐綻幽香。
李默凡深沉地尋思,想起福伯告訴他的,關於他的妻曾負氣剪花,卻又悔恨著葬花的故事。
或許她一直就是這般矛盾的女人……
他垂下頭,一口一口,吃完一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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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要我?
其實我一開始,看中的就是你家的錢。
為什麼欺騙我?
我們只是利益聯姻而已,我愛的是別的女人。
為什麼背叛我?
你以為你身上除了錢,還有其它值得男人愛的地方嗎?
因為她不值得被愛,因為她嬌蠻任性,毫無優點,除了豐厚的身家財產,一無是處。
所以她的初戀男友不要她,所以她的未婚夫欺瞞她,所以她花錢買來的丈夫,最終還是對她不忠。
他跟她最好的朋友傳緋聞,傷透她的心。她的好朋友,海棠,中學時代她們曾經那麼親密,猶如姊妹,後來卻因一場誤會而決裂。
海棠,海棠……
她這一生,唯一不是用錢買來的朋友,她卻失去了那段真摯的友誼。
「海棠……」
柯采庭在夢裡,痛楚地呼喚這個名,她一直葬在記憶深處的人名,標誌著不堪回首的過往。
可不可以別搶走她最愛的男人?
可不可以原諒她曾經做過的傻事?
可不可以,再當她的好姊妹?
「海棠……」
她哭了,無聲地落淚,在荒涼而寂寞的夢境裡,獨自傷心。
她的親生母親從來沒真正在乎過她,最疼愛她的父親又撒手人寰,沒錯,她有很多很多錢,可除了金錢,她什麼都沒有了,孑然一身。
所以,她買下了他。
「不要跟我搶,我求你……」
采庭、采庭!
似乎有人在喚她,是誰?
「采庭,你在作惡夢,醒醒。」
她茫然回頭望,身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霧裡,會有人等著她嗎?
「采庭!」
她的頭好痛,彷彿撕裂一般,劇烈抽疼。
「好痛……」她呢喃,啜泣地醒來。「好痛。」
「哪裡痛?采庭,你不舒服嗎?」
第6章(2)
她迷濛地眨眼,好片刻,才認清傾身扶持她的,是她的丈夫,他焦急地撫摸她濕潤的臉頰。
「哪裡不舒服?你頭痛嗎?」
她沒答腔,恍惚地瞅著他。
「我拿藥給你吃。」他起身找到止痛藥,端來一杯溫開水,扶起她上半身,餵她吃藥。
她吃過藥,嬌軟地偎在他懷裡,平撫激動的情緒,他也不打擾她,靜靜地任她尋求安慰。
幾分鐘後,她覺得好多了,輕輕揚嗓。「謝謝你。」
「你剛才作了什麼夢?」他啞聲問,仍然擁著她。
她一凜,緩緩搖頭。「不記得了。」
「又不記得?」他蹙眉。
「我只記得我在夢裡很難過,還有……」她驀地頓住。
「還有什麼?」
海棠。
柯采庭默然凝思,她記得這個名字,雖然不曉得對方究竟是誰,但她記得自己的悔恨與牽掛。
「怎麼不說話?」李默凡溫聲問。
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方纔的夢境太迷亂、太混沌、太令她心碎,她不敢深入探索,就像她不願追究他今夜去那間藝廊,究竟見了什麼人。
「我好累。」她偎貼丈夫溫暖的胸懷,雙手環抱他的腰,像無尾熊似地賴著他。「我想睡了。」
對她主動的依賴,李默凡止不住震撼,有一瞬間,竟感到六神無主,完全不知所措。
他抬眸巡視燈火通明的室內,知道妻子今夜又是點燈方能成眠,心弦倏地牽緊。
他輕聲歎息,收緊臂膀,將她嬌柔的身軀密密呵護。
「你睡吧,我會陪著你。」
他柔聲低語,拿起遙控器,滅了燈,陪她一起面對黎明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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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她在夢裡叫我的名字?」線路那端傳來的聲浪,震顫起伏,難掩激動。
「沒錯,我聽得很清楚。」李默凡澀澀地重申。他站在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避開妻子耳目,悄悄講電話。「海棠,她的確是叫你的名字。」
「她為什麼會叫我?」名喚「海棠」的女人悠悠低語。「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我問過她,她說又忘了。」李默凡歎息。「上回她掉下泳池的時候也是這樣,她也說自己好像有想起什麼,可是又忘了。」
「真的忘了嗎?」
「你也不信,對吧?」李默凡語帶嘲諷。「老實說,我有時候也懷疑她在裝傻,有時候我覺得她根本記得以前的事。」
「那她為什麼要假裝不記得?」海棠不解。「我不覺得采庭會耍這種心機。」
「也許你跟我都不夠瞭解她。」李默凡自嘲地抿唇,眼神陰鬱。「至少我就不明白,一個人失去記憶後,個性也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嗎?」
「我也覺得很奇怪。」海棠沉吟。「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你不喜歡她的轉變嗎?我聽你描述,現在的她比以前溫暖圓融,不那麼尖銳,也懂得道歉,應該更容易相處,不是嗎?」
李默凡啞然,她說得沒錯,他的妻比起從前,的確溫柔可親多了。
只是——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總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她,總覺得她好像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醫生也說,她之所以會失憶,八成是出自心理因素。」
「你是說她故意忘記過去的一切?」海棠理解他話中暗示。
「有可能。」
「因為太痛苦了嗎?」
「或許吧。」他稍稍握緊手機。「前兩天我到藝廊,發現她暗中跟蹤我,我想她是懷疑我跟誰見面,可回來後,她卻一句話也不問,假裝沒那回事。」
「她會不會其實早就想起關於我們的事了?」海棠探問。
李默凡沉默兩秒。「我不確定。」
「那你打算怎麼做?跟她說實話嗎?你可別衝動,你也不想傷害采庭的,是不是?」海棠力勸他仔細斟酌。
「我是不想傷害她。」李默凡憂鬱地蹙眉。
全世界他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他的妻子,只是……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自己從來不曾遇見你。
他想起妻子在失憶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若是他注定要傷她的心,或許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
一道倩影驀地閃進他眼裡,他凝目望,發現他的妻正站在他臥房陽台的下方,捧著一盆晚香玉,仰著頭,靜靜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