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唐絹
他們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當家抬了頭,舉起他手上正忙著的東西——
用紅棉繩編出的一個蛛網。
可等等!紅棉繩……不是女孩子家在玩的東西嗎?
那紅繩繞掛在一個大男人的手上!還是一個手握如此大權力的男人手上,那感覺真是……奇妙啊!在座每個人都呵呵一笑,掩飾著窘狀。
管事不厭其煩地再問一次。「當家,請問,明年米糧要進多少?」
「就這樣。」當家又把手舉高,讓那紅蛛網更顯眼。
「嗯……當家,這……」這樣是哪樣啊?管事一頭霧水,還要裝得和平常一樣,以免被當家看出他在笑他,笑他像個女孩一樣,在揪那娘娘腔的棉線。
「你算一下這蛛網的格子。」當家說。
這可是有深奧的學問喔,他驕傲地想。
「好,一、二、三……十一?」管事恍然。「啊!當家是要進十一萬石?」
當家一愣。「不對!」他看了一下自己結的蛛網,啊了一聲,手又忙了起來,自言自語著:「奇怪,我明明是想編十五格的蛛網,怎麼會少四格呢……」
就這樣,他們又等了一會兒,等當家完成,再讓他們數。
「嗯,要……廿六萬石?」怪哉,當家剛剛說要十五格,怎麼跑到廿六格去?
「啊!又不對!」到底要怎麼繞呢……當家陷入苦惱。
在場的每個人,頭上都在冒黑線。
嗯,那個……他們可以認為,這是當家難得的一種……幽默嗎?
又有一天,一個犯錯的分號掌櫃,來到宅裡賠罪。
這錯雖小,卻是要罰錢的,掌櫃祈求當家可以折免這罰金。
可一向紀律嚴明的當家,卻只是在地上畫了個三角,擺了許多花琉璃。
當家給了他一顆琉璃,說:「來,我們打花琉璃。」
「啊?」掌櫃的下巴掉了。
「你打贏了,我就不罰你錢,只要下回別再犯。」當家說得很認真,不像是玩笑。「我打贏呢,除罰錢外,你還要到其他分鋪罰作勞務,如何?」
「啊,好的,當家。」掌櫃接下了,心情很忐忑,他第一次打這玩意兒啊……
打啊打的……
結果……
那第一次打花琉璃的掌櫃,因為不必課罰金,快快樂樂地回分號去了。
「當家,您最近心情不錯啊。」傳察跟在寶康身後,回到了福爾家的院落。
「嗯?有嗎?」他摸摸臉,覺得自己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直都在笑啊。
「呵,當然有。」他傳察活了這把年紀,還分不出真笑和假笑嗎?
「是嗎?可前一刻,我還在惱呢。」寶康笑說:「沒罰到那掌櫃的錢。」
沒想到他練了那麼久,打花琉璃的技巧還是這麼差。讓那小傢伙知道,準會被笑。
「不過結米糧那天,當家的玩笑滿有趣的。」連他這老古板都笑了。
「嗯?」寶康疑惑地看他。「那天我沒開玩笑。」他是真想用蛛網的概念,來向大伙分析米糧進貨是要如何計算。
他心算高人一等,可編網的手卻很拙。
傳察不再提了,隨著寶康進了書房,攤了些帳本要與寶康討論。
他們討論得很深入,直到天井那兒傳來了孩子的聲音,還有招娣的……
聽到招娣的笑聲,寶康馬上抬起頭,往外看。
原來,她領著那些孩子,在玩打鬃人的遊戲。
所謂的鬃人,就是用高粱桿、紙絹與堅硬的豬鬃做成的長型人偶,單是直立著,可以不倒,而外表會按著民間故事,做出各種討喜人物的相貌。
人們玩著時,會將他們的鬃人放在銅茶盤上,然後雙方便掄起棒子敲打銅盤,使那鬃人在上頭轉動,並且試圖讓對方的鬃人給擠下去。
這遊戲是很吵的,打銅盤的聲音分明就是敲鑼,加上孩子放肆地笑鬧,看得傳察起了疙瘩,捏著冷汗。
當他心驚膽顫地望向寶康時,以為會看到閻王似的臉色……
咦?不對,他看到的是一副如癡如醉的表情。
「真是!」他以為當家是被氣傻的,便自告奮勇去趕人。「我去把這幫壞了規矩的人帶走!」
「等等,傳叔!」寶康卻趕緊拉他,要他噤聲。「他們不曉得我在。」所以他不怪他們。
傳察瞪凸了眼,呆張著嘴,這模樣讓他像一條鯰魚。
可寶康沒時間看他那滑稽的表情,現在他光看外頭的「風景」都來不及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那群孩子是……風景,還是很美的風景。
而那風景裡最出色的就是——
招娣的笑,紅撲撲的笑。
他看到,當那打鬃人的比賽分出了勝負,她同其他孩子一起為勝利者歡呼,像可愛的小兔子跳來跳去的,讓他很想衝動地上前,把她抱個滿懷,然後將她鎖在懷裡揉弄愛撫。
他看到,當那小孩因為不服輸而大聲哭鬧的時候,她假裝生氣地跺腳,擺了好多鬼臉給那小鬼看。
有鼻子推得高高的……豬頭。
嗯,那是他看過最可愛的豬頭。他笑。
有把臉拉長的……馬臉。
喔!怎麼會有馬長得這麼可愛?他再笑。
還有當初她諷刺他的……大笨牛。
天!他那時怎麼會因為她這個動作而氣得半死?這明明是世上最迷人的一頭牛!他再傻傻地笑。
此時,招娣的頭一個微偏,惹得他心突地一跳,趕緊把嘴捂著,轉開臉,佯裝專心地在讀帳本,可那雙眼不清一刻又忍不住飄過去……
他以為,她是發現他的視線了。
結果,她只是伸手去撿掉在地上的髮夾。
他鬆了口氣,可卻馬上感到失落。談生意談失敗,都沒這麼高潮起伏。
不過,招娣可愛的鬼臉,還是沒讓那小弟停止哭鬧。
他看到,招娣也跟著苦著臉,揉著眼窩,做了那愛哭鬼的表情,然後唱道:「嗚嗚嗚——丙辰真愛哭!嗚嗚嗚——丙辰羞羞臉!嗚嗚嗚——丙辰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給你親一個。」
寶康像欣賞著絲竹一樣,陶醉地聽著。
接著,他又看到,招娣那粉嫩的小嘴,親著手掌,貼到那小弟臉上,再抱抱他、安慰他。
寶康瞪癡了。
他同時發覺,自己的身子變得好熱,可不是那種要變孩子前的徵兆。
他是興奮、激烈的灼熱。
他多想,多想奪過那手掌,去舔那留在上頭的香吻,然後再領著那留有她餘香的小手,去撫摸他的全身。
甚至……甚至還想得寸進尺的,把她壓在地上,吃吮她的小嘴、逗弄她的小舌,將那一聲聲讓他酥骨、愛憐的可愛呻吟,全部給激發出來,好讓他亢奮、讓他壓抑、讓他痛苦、再讓他解放,最後,讓他欲仙欲死……
天哪……他在心裡吶喊著。
「咳,當家。」傳察覺得他該插嘴了。「您身子是否不適?」臉好紅,好像發燒了。
寶康顫了一下。「什麼?」
見傳察擔心他的表情,他乾脆順水推舟,讓自己的窘狀有個合理的解釋。
「對,頭有些暈,我想小憩一下。」
「那小的便不打擾當家。」傳察收拾了帳本,一會兒,又抬起頭,表情平靜地說:「當家知道,什麼東西是世上最美的嗎?」
假裝要到長椅躺歇的寶康一愣,看著傳察那雙晶燦的老眼,他搖搖頭。
「是讓你有心的東西。」傳察說:「即使是一根樹枝,您也會覺得它是最美的花。」
「呵,是嗎?」寶康裝傻地笑,可他怎會不知道這話底下的用意,畢竟這老總管是看他長大的啊!
傳察離開了,寶康臥在躺椅上,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半刻,他又聽到敲銅盤的聲音,新的一回遊戲開始了。
他的眼睛轉了轉,轉向了緊閉的門邊。
他,好想玩玩看,好想跟招娣一起玩,好想跟她一塊哈哈笑……
他起身,吸了口氣,開門出去,走向那堆人。
但走到他們面前,他又有些無措,不知如何開口。
老天!他可是商場的談判高手,卻不知如何開口加入遊戲?
這群人停了動作,失了聲音,瞪大著眼,瞧著他。
「那個,我,可……」他邊說邊想著詞。
下一瞬,孩子全跑了。
只剩下落葉,還有……招娣。
最後,招娣拿出自己的鬃人,陪他玩。
鏘鏘鏘——
「我不知道你在,你不要生氣喔。」招娣打著銅盤,邊偷覷著寶康,怕他生氣,邊說:「你會處罰我們嗎?」
鏘鏘鏘——
寶康一怔。「我為什麼要處罰你們?」他繼續敲銅盤。
鏘鏘鏘——
「因為他們出現在你面前了。」
鏘——寶康的手停了。
「什麼?」他有些忘了自己立下的規矩。
「我要他們每天早上背誦寶寶的約法三章。」招娣說得很急,看來很擔心的樣子。「他們都記得很熟,絕對沒有忘記。」
喔!看來這就是全部的人都跑掉的原因,那些孩子肯定都很怕他。
其實,他最近已能漸漸適應這院子有孩子的存在,而且這幫孩子真的調教得很好,不亂吵,今天的吵鬧只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