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季可薔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
「她說過,她本來的夢想是想當鋼琴家。」
「可惜不能實現。」她幽蒙地凝睇他,舉杯輕輕與他碰撞。「她會很難過嗎?」
他仰杯一飲而盡。「還好吧。」
她又為他斟滿半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怎麼開始談戀愛的?」她問話逐漸深入,一步一步,進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開一瓶紅酒,不顧他反對,將CD放進音響,琴聲霎時侵入寧靜的室內,震動他心房。
為什麼要這樣逼他?
他陰鬱地瞪她,眼眸乾澀。
「因為有些事,是永遠躲不掉的。」她幽幽啟齒。「你今天不面對,遲早有一天也要面對。」
那就等那天來臨再說!
第5章(2)
「田野,你想繼續當膽小鬼嗎?」她嘲弄。
他神經線繃緊。
「這樣很不像個男人喔!」她似笑非笑。
他怒視她,搶過酒瓶,為自己斟酒,飲下滿滿的空虛。
「你跟她是怎麼戀愛的?你一開始就喜歡她嗎?」她不放棄地追問。
他投降了,放盡了對抗的氣力,失神地低語。「一開始沒有,是後來漸漸喜歡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都是談那種一見鍾情的戀愛呢。」
一見鍾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幾乎忘了。
「人老了,沒那種激情了。」他自嘲。
「是多老啊?你還不滿三十歲好嗎?」她不以為然地輕嗤。
她不懂的,她還很年輕,還是恣意燃燒熱情的時候。田野漠然尋思。
「為什麼會漸漸喜歡?總有個什麼契機吧?」
「因為……」他試著回想,究竟是哪個關鍵的瞬間,點燃了愛的導火線呢?「有一次為了趕某個Case,我率領一個工作小組,每天都忙到很晚,她是我們公司的行政助理,很多瑣事都要她幫忙處理,所以也得跟著加班。她身子弱,體力不支,有天忽然就倒下了,是我送她去醫院——」
「又來了。」還沒聽完,黎妙心便長長歎了口氣。
「怎麼了?」他愣了愣。
「因為覺得是你這個老闆的錯,所以你就特別照顧她,對嗎?結果顧著顧著,不知怎地就日久生情。」她搖搖酒杯,凝望他的妙眸明亮。
他微微皺眉。
「我猜對了,是吧?」
他點頭。
「唉,我就知道。」她誇張地揮揮手。「你啊,就是特別喜歡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你的愛情真的都很無聊耶!」
無聊?他挑眉。
「你高中時不也是這樣嗎?因為人家單車壞了,你幫她修車輪,結果就愛上了。呿!」
最後那聲實在有點刺耳。
他白她一眼。「你好像很不屑。」
她聳聳肩,笑而不語。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值得說嘴的愛情故事?」他嘲諷地反問。
換她瞪他了。「你的意思是我都沒人要、沒人追嗎?」
瞧她橫眉瞠目,臉頰又圓圓鼓起,一副不情願的嬌態,他差點失笑出聲。
「我知道你有人追啦,田莊跟我說過,你念高中時,有個男生天天在你身後當跟屁蟲,這幾年在高雄,不也交了個男朋友嗎?」
「誰告訴你我在高雄有男朋友的?」她愕然。「田莊嗎?」
「幹麼那麼緊張啊?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田野調侃。「就算田莊沒告訴我,我看你上次那樣——」
他驀地頓住,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不愉快的會面。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晚上忽然Call他,說自己在台北某間酒吧。那間酒館聲名狼藉,他早有耳聞,一時震驚,匆匆放下工作便趕過去。
到了現場,兩名醉漢正在糾纏她,她也喝得酩酊大醉,他怒極,不但痛扁那兩個不識相的醉漢,也在情緒沸騰下,甩了她一記耳光。
因為她不聽他的話,不肯跟他離開。
這輩子,他還是初次那麼狂怒,從前的他絕對想不到,一向奉行紳士主義的自己竟會動手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
「如果不是因為失戀,你會讓自己喝成那樣嗎?」至今回想,他猶有餘怒。「你酒量本來就不好,沒喝幾杯就醉了,還有膽子去那種地方鬼混,都不怕萬一出什麼意外嗎?」若是他沒來得及把她帶開,她說不定已經淪入色狼的魔掌!
「好了啦,都過去的事了,你還要念嗎?」黎妙心頭痛地揉太陽穴,事實上她早就後悔了,從隔天在賓館醒來,一眼看見他凜然不悅的神情,便後悔至今。
她不敢面對他的質詢,莫名其妙發了一頓脾氣,便飛也似地逃回高雄。
她的確失戀了,但真正的前因後果,或許是她一生都說不出口的秘密。
「高中那時候,是那個人一直黏著我……」她斂眸啜飲紅酒,躲避他深湛的眼神。「我才不想理他呢,而且那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哪有心情想那些?」
田野聞言,心念一動。
他怎麼忘了?當時黎奶奶纏綿病榻,長期住院,她每天都得到醫院照顧奶奶,而他遠在離島當兵,愛莫能助,只能不時透過長途電話,向家人探聽她的消息。
身為她親如兄長的好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邊。
他不禁懊惱。「對不起,我那時候都沒幫上忙。」
「怎麼能怪你呢?」她搖頭。「那時候你在外島當兵啊!」
「可你還是怨我,對吧?否則我難得放假回家,你怎麼都不理我?」
她一顫,差點握不住酒杯。「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他下意識地追問。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喝酒,好半晌,才沙啞地揚嗓。「別說我了,說說你未婚妻吧。她除了喜歡彈琴,還喜歡做什麼?」
在她溫言鼓勵下,再加上微醺的酒意,他慢慢吐露了一些關於自己與未婚妻之間的點點滴滴。
有些是快樂的,有些是傷感的,有時他說著說著會忽然沉默,獨自啃噬著悲痛。這時,她就會貼心地再為他斟杯酒,綻開溫婉又俏皮的笑顏,安撫他波動的情緒。
直到時針指向兩點,她不勝酒力,頹然地將上半身趴倒在沙發上,他才恍然警覺她喝太多了。
他們倆都喝太多了。他斜眸掃視散落地毯幾隻空酒瓶,茫茫地想。
「心心,醒醒。」他搖她肩膀。「別在這邊睡,回房間去。」
「嗯……」她已睡迷糊了,不耐地撥開他的手,紅透的臉蛋貼著沙發,甜蜜地酣睡。
「會著涼的,心心。」
「走開啦……」她像貓咪,發出咕嚕的抗議。
怎麼搞的?要陪他借酒澆愁的人,自己反倒先喝醉了?
他苦笑,擲開酒杯,扶起她軟綿綿的身子,鋼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室內一片靜幽,夜色無邊。
他將她打橫抱起,慢慢走向客房,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上床。
她身上還穿著外套,他撐著她背脊替她脫下,動作之間,她軟嫩的臉蛋幾次擦過他頰畔,細發撩撥他鼻尖,他差點打噴嚏,怕驚醒她,連忙忍住。
除去外套的束縛,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畫著凱蒂貓的棉質睡衣,他看著衣襟可愛的花邊,忍不住勾唇。
都幾歲了,還穿這種卡通睡衣。他用掌心托著她後腦杓,小心翼翼地讓她靠上枕。
「嗯……」她又是一聲細微的咕嚕,胸前規律地起伏。
他驀然怔住,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她胸部隆起,微敞的前襟裸露一截瑩白,與鎖骨之間連成一線性感的誘惑。
這小丫頭……長大了。
他醉眼朦朧地瞪著熟睡的她,思緒恍惚地飄回久遠以前,他念大一那年,與初戀女友分手後,某次回家度週末。
她為了替他打氣,提議上山野餐,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健行,兩人爬上小鎮附近一座山,登高遠望。
正準備下山時,天空卻飄來驟雨,他怕山中落石危險,帶她躲進山洞裡避雨。
那時,她全身都濕透了,夜幕降下後,山上溫度更冷,他見她陣陣哆嗦,把僅剩的乾糧跟巧克力都給她吃,又將她抱進懷裡,利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疲倦地昏睡,他擔心她失溫,整夜撐著眼皮,每隔一個小時便搖醒她,強迫她跟自己說話。
那年,他十九歲,她才十三歲。
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卻逐漸升起異樣的感覺,她好嬌小,身體好軟,肌膚細緻柔滑。
他不是沒親近過女孩子,跟初戀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擁抱接吻過,但那個漫漫長夜,他感覺自己領受的,像是某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他的體內養著一頭獸,威脅要衝破慾望的柵欄。
他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究竟是哪種畜生,竟會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產生不潔的念頭?
從那之後,他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敢與她私下獨處,怕自己控制不了野獸的劣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