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千尋
向晚晚動作很慢,同學走得差不多了,她仍然待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方英雄走進教室,把花束往她桌上一擱,拉來一把椅子和她對坐。
「有什麼心事,要不要說說看?」是字正腔圓的國語,沒有半點台語腔,在短短時間之內可以改變過去十幾年的習慣,他算得上相當了不起。
她轉頭看他。他們……是能談心事的朋友?
她猶豫著,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聽她傾訴?大姐關在房裡不出門,二姐離家出走,媽媽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他們這個家,真是散了。
以前爸爸沒出面,她們認定是壞爺爺、壞奶奶從中作怪,是他們不讓爸爸回台灣,是他們扣下她們的生活費、逼媽媽簽字離婚。
她們抱存著希望,希望爸爸沒有不要她們、仍然心繫她們,可是昨天,爸爸終於回家,一開口,一樣要求媽媽簽字離婚。
「我爸要和我媽離婚。」
才說幾個字,她的淚珠便沿著臉頰滾下,看得方英雄的心臟亂跳一場。
痛!說不出口的疼痛!如果可以,他願意讓大目仔去把她老爸抓起來,拿把槍抵在他腦袋上,問他要命還是要離婚!
「你媽媽同意嗎?」
「她不肯,可是爸爸說……那個女人懷孕了。」
奶奶說,等爸爸把事情處理完畢,就要一起飛到大陸,照顧那位未來的媳婦。
她們竟然變成要被處理的事件?親人之間,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你媽媽又什麼打算?」
「沒有打算,唯一的打算就是不離婚。」這是軟弱的媽媽,唯一拿得出手的堅決。
捂起臉,她又想哭了。
手停在她頭髮上方,他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想了半天,方英雄歎氣,把椅子拉到她身邊,頭一歪,靠在她肩膀上。
不知道她是太傷心忘記反應,還是被他的動作點穴,來不及反應,但他的下一句話出現時,向晚晚再也無法把他的頭推開。
他說:「我的媽媽死了。」
「什麼?」
他把白色海芋放到她膝上。「這是我媽最喜歡的花,她在的時候,家裡隨時隨地都插著一盆海芋,她還在院子裡種下滿滿的海芋。」
「她為什麼這麼喜歡海芋?」她怔怔的捧起海芋。它的確很美,但美麗的花很多,大可以選擇更替。
「外公外婆家是種海芋的,在陽明山上。有一次,我老爸到山上辦事,回程時看見一大片雪白的海芋田,停下車子,於是認識了我媽,雙雙墜入情海,他們都相信這個叫做緣份,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多久,我媽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嫁給我爸,成為他的第三個太太。」
「第三個?」向晚晚驚呼。
「我爸有七個太太,六個兒子、九個女兒,每個太太都有自己的房子和生活,爸每個月輪流到每個太太家裡住,碰到比較喜歡的太太就住久一點,不喜歡的,也會待足一個月,他說,這叫做公平。」
目前,六姨最受寵,所以跟爸住的時間長一些。
「匪夷所思。」她聽了搖頭。
「對很多人來說,的確是匪夷所思,但她們和平相處,每年祭祖的時候碰面,也都客客氣氣,不起爭執。」
他只說了前部份,沒說阿姨們生怕老爸翻臉。他爸討厭吵鬧,挑釁的人會有一整年時間等不到老爸回家,而生活補給也會少個幾成,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會有人敢撕下和善面具。
向晚晚失笑。這是什麼時間,還有人自比帝王?「那你呢?你母親不在了,你跟誰住?」
「他們都說我最幸運,因為媽媽不在,老爸住哪個阿姨家我就跟著搬,所以我經常換學校,書念得不好。」
這一年例外,為了追她,他借口唸書,不再跟著老爸「逐水草而居。」
「那些阿姨對你好嗎?」暫時忘記自己的傷心,她專注在他的故事裡。
「可能是我長期跟在老爸身邊,兩個人熟悉度高,自然有感情。六姨說,我們的相處方式比較像父子,不像其他的哥哥弟弟,看到老爸就像老鼠看到貓,也可能因為我媽不在,老爸對我特別關心……總之,所有阿姨都知道我爸看重我,為了巴結爸,也對我很好。」
爸很講究公平,即使媽不在了,三房該有的房子、存款、珠寶,通通存在他的名下,所以他闊氣,闊得很有道理。
「你講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小學的作文題目寫到『我的家庭』時,老師常常把我叫過去,告誡我小孩子有想像能力是好事,但幻想過度,與現實分不清楚就要去看醫師。」
他終於把她逗笑,雖然臉頰還掛著濕濕的兩行淚,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的心一抖一抽,又甜又酸。
「你的笑點很低哦,如果知道我們六個兄弟的名字,你肯定要笑得肚子痛。」
「叫什麼?」她的好奇心被誘發。
「老大叫方偉人,老二方聖賢,我是老三方英雄,接下來的更倒霉,方甘地、方藍波、方龐德。」
果然,她聽完介紹之後,笑個不停。「哈哈哈……你騙人,都是胡扯的。」
「不信?我拿我們家的戶口名簿給你看。」
「真的假的?好吧,你爸爸的太太那麼多,要怎麼報戶口?」
「她們是黑市人口,不會出現在戶口名簿裡,我們通通都是大媽的兒子女兒,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方藍波和方龐德的生日只差九個月,去報戶口時,戶政人員看著有點老、身材走樣的大媽,歎氣說:『小孩生太多,對女人很傷。』」
向晚晚失笑。「你們家真複雜!」
「相形之下,你們家,是不是問題不大?」
提起她家,她的眉頭斂下。「就算不大,也弄得我們天崩地裂。」
「放心,人類很屬的,有無限潛力可以發揮,現下你不要擔心這個,先把七月初的大考應付過去再說。」
她點頭同意。「如果你是我媽媽,你會怎麼做?同意離婚嗎?」
「你考倒我了。」他抓抓耳朵。這時候她才發現他有一對好看的耳朵。
「很難對不對?」
「當然難,我是男的又不是女的,怎麼當你媽媽?」方英雄看了看她的表情,改口道:「不過,可以試著想像一下。」
他閉上眼睛,不說話。
耐心等了三分鐘後,向晚晚推推他的手臂問:「想到了沒有?」
「這是個難度很高的問題。」
「當然難,不然怎會弄得我們雞飛狗跳。」
「好吧,我要是你媽,就打死不離婚,讓那個女的看得到、吃不到,若干年以後,老頭子死掉,財產我一半、女兒一半,外面的狐狸精只有聞香的份,以氣死她為最高原則。」
「你怎麼可以詛咒我爸?」她皺起好看的眉毛,嘟起好看的嘴唇,害他好想親她,像親香腸那樣。
「不是說過了,想像的嘛。」
「連想像都不准!」她擦起腰,橫眼瞪他。
「好、好,不准就不准,你老爸會長命百歲,活成千年人妖。」他衝著她笑出一口白牙。「你餓不餓?天大地大的事,都要先填飽肚子再說,對不?」
說完便嘻皮笑臉地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包包背在自己背上。她忘記反對,忘記他們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但他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在乘人之危,不過……女孩子的傷心,不就是提供男人乘虛而入的最佳時刻?
握住她的手,她手的觸感比他想像中更柔軟,靠在她身邊走路,迎面的微風把她淡淡的體香傳送到他鼻中,聽著她的聲音,他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快樂得想要飛上天。
如果這就是傳說中戀愛的感覺,那麼,他、方英雄,戀愛了……
他沒帶她上黑頭車,這次他很聰明地騎了他的重型摩托車出門,帶了兩頂安全帽,完全按照今天的需要所準備,因為他有第六感,預知向晚晚會搭上他的車——
啊,好啦、好啦,不說話,不管是黑頭車還是摩托車他都有準備,俗話說有備無患嘛,連保鏢他都帶了好幾個。
向晚晚難得順從的坐上他的車,兩手圈住他的腰,胸前的柔軟貼在他背上,害他的「升旗歌」一路唱,下車的時候,褲襠處卡得繃繃緊緊,走路都有困難。
好幾個月過去,他和阿春屢戰屢敗,阿春說他不行了,非要逼他去看泌尿科。
說什麼鬼話?他哪有不行!每次想到向晚晚,他都要靠高超的「手工藝」才能按捺下滿肚子的激動好不好!
阿春恐嚇他,如果他再不行,就要跑出去給他戴綠帽子,他也認真相信,這句話絕不是恐嚇,如果他執意戴上阿春這頂帽子的話,恐怕頭上早就是綠油油一片了!
純潔?這兩個字唯一可以和阿春沾上邊的,恐怕只有她用的衛生紙。
想到這裡,方英雄的嘴角彎彎地往上拉出一道弧線。
他請徵信社調查過了,向晚晚的家教很好,她媽媽從她幼稚園接送到國中,讓她連交男朋友的機會都沒有,想追求校園氣質美女的男同學很多,可是沒半個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