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負心

第18頁 文 / 季可薔

    他微笑,假裝沒聽懂她的嘲諷。「我喜歡這裡,是因為我就是在這裡遇見Cerberus。」

    「你的狗?」她訝然揚眉。

    「那天下著雨,天氣很冷,它就病怏怏地倒在這兒,眼睛盯著橋下,我懷疑它想了結自己的性命。」他說話的語氣,噙著淡淡的惆悵意味。

    她心一扯。「所以你就收養了它?」

    「嗯。」

    「因為寂寞嗎?」

    「嘎?」

    「因為寂寞,才養狗嗎?」她追問。

    他愣住,半晌,搖搖頭,目光望向遠方,唇角半勾,似嘲非嘲。「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以前曾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你以前到底過什麼樣的日子?」

    回到家後,夏晴簡單做了幾道下酒小菜,與關雅人在戶外陽台相對而坐,喝酒閒聊,茶几上一盞燭火,亮著溫暖的光,Cerberus乖巧地偎在主人腳下,懶洋洋地打著盹。夜風拂來,撩起夏晴鬢邊細發,她任由秀髮飛揚,啜飲紅酒,接續之前在布魯克林橋上未完的話題。

    關雅人卻似乎不太想回答,或者正斟酌著怎麼說,大手若有所思地轉著酒杯。

    「你該不會又要像以前那樣,每次我問你身世,你就打哈哈,隨口敷衍我吧?」夏晴直視他,目光堅定,這回不再讓他顧左右而言他了。

    「你真的想聽?」他試探地問。

    「對,我要聽。」她堅持。

    「不是個有趣的故事。」

    「你說啊。」

    「好吧。」他深呼吸,微妙地牽唇。「其實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又來了!」她懊惱地翻眼,想起在香港時,他就曾這般戲弄她。「你到底要不要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啊。」他輕聲笑。「至少在我七歲以後,我的確成了孤兒。」

    她怔住。「真的?」

    他沒立刻回答,喝口酒,在唇腔品嚐略顯酸澀的滋味。「我爸媽是華人移民第2代,在舊金山唐人街開了間小餐館,本來生意也還可以,可惜我媽後來生了病,沒法在店裡幫忙,少了她招呼客人,生意也一落千丈。我三歲那年,我媽便因病過世了,我爸之前為了籌她的醫藥費,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討,他還不起,只好匆匆關了小餐館,帶我連夜奔逃。」

    他稍作停頓,又喝口酒,繼續說這個不愉快的故事。「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是處在無家可歸的狀態,好的時候就睡收容所,要是擠不進去,就只能露宿街頭,我爸失去鬥志,成天喝酒賭博,跟一群流浪漢鬼混,我也只好自生自滅,學著偷拐搶騙,在街頭討生活!我不只偷女人心很有一套,偷皮夾也是妙手絕活。」

    這算是幽默嗎?夏晴愣愣地注視對面的男人。一點也不好笑,他知道嗎?

    第8章(2)

    他彷彿也覺得自己玩笑開過火,自嘲地扯扯唇。「七歲那年,我爸死了,我偷人皮夾,摸魚摸到大白鯊,偷到當時西岸最有勢力的華人幫派的少主身上——就是楚行飛,你應該知道他吧?」

    是他?夏晴茫然點頭,腦海浮現一個俊美斯文的男人形象,實在很難想像那人跟黑幫有關係。

    「被他逮到時,我本來以為完蛋了,沒想到他居然同情我,吩咐底下人收留我,從此以後,我成了幫派的小嘍囉,八歲那年,我就學會拿槍。」不會吧?夏晴幾乎暈眩,她聽說過美國幫派械鬥的問題,可她沒想過,一個那麼小的孩子,也得上戰場。

    「本來我以為我可以就此在這個幫派裡安身立命,那時候的老大對我們還不錯,請了個老師教我們一群小鬼讀書寫字,他說我特別聰明,決定栽培我,贊助我去上學——就在我上九年級那年吧,幫內出了大事,幫主被謀殺,少主被控販毒入獄,樹倒瑚獵散,在一次械鬥後,我受了傷,再次流落街頭。」

    好淒涼的故事。夏晴咬唇,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想聽下去了。

    「那時候,有只流浪狗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兒,它就跟我到哪兒,我瘦到皮包骨,它也瘸了後腿,我們算是同病相憐。」話說到此,關雅人驀地停頓,臉部線條緊繃,眼神也變了,不似之前嘻笑自嘲,鬱鬱透著灼光。「有一個下雪的晚上,很冷很冷,我肚子很餓,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飲雪止渴,就在我覺得自己快死的時候,那條狗不知從哪裡叼來一條麵包,巴巴地送到我面前。」

    「你有得吃了。」她沙啞地接口,感覺自己彷彿也身在那寒冷淒清的雪地,與他共苦。

    「是啊,我是有得吃了。」他冷笑,話裡波動著她不敢細究的狂潮。「我把麵包搶過來,狼吞虎嚥地吃,流浪狗眼睜睜地看著我,我知道它也想吃,它也餓了,這麵包肯定是它千辛萬苦偷來的,說不定還挨了一頓打,我至少該分給它一半!可你知道嗎?到最後,我連一口也沒分給它吃。」

    「什麼?」她強烈震撼。

    「我一口也沒給它吃。」他冷酷地重複,墨眸深幽,泛著懾人冷光。「到生死關頭的時候,我連對自己最忠實的夥伴,都可以背叛。」

    別說了!她顫手掩住唇,心海翻捲千堆雪。

    「隔天,它就凍死了,我親手埋了它,一滴眼淚也沒掉。」

    別說了,她不想聽了,別說了……

    「我養好傷,找了份工作,起先是在證券行當跑腿小弟,後來我自修學習,想辦法進了紐約一家銀行。我的老大沒看錯,我確實很聰明,很懂得四處鑽營、把握機會,沒幾年我就成了外匯部門的首席交易員。」

    「你好厲害。」她恍惚地讚歎,她聽說過華爾街頂尖金融交易員的生活,那不是人過的,每天都承受龐大的壓力,所以許多交易員才會夜夜笙歌,藉此麻痺自己。

    「我也以為自己很厲害。」對她的稱讚,他卻顯得不以為然,譏誚地自鼻尖吐息。「所以有一回,我因為跟上司看的匯率走勢不同,跟他槓上了,憤而辭職,我想我的祖父母是從香港來的,我乾脆回那裡開闢我的王國吧——」

    「怪不得你會對香港的一切那麼熟悉了,原來你住過那裡。」夏晴瞭然。「你就是在那裡,認識真一的前妻吧?」

    「我租了一間兩房的小公寓,她是房東的女兒。」關雅人不帶感情地解釋。

    「她看我一個單身漢獨居,經常做些吃的送給我,我們才開始交往。」

    她心口泛酸,發現自己不想聽他的戀愛故事。「你在香港做什麼工作?」

    「我自己操盤。」他似笑非笑地朝她舉杯。「當時我手上大約有百萬美金的存款吧,買了3台舊計算機,每天盯國際股市的行情。你應該記得千禧年前後,那時候景氣大好,科技跟網絡股狂飄,我設計了一套資產組合管理的程序,在期貨與現貨市場上來回操作,決心趁那段時間把手上的資金翻倍。」

    「然後呢?」她顫聲問,由他嘲諷的口氣,約莫猜到接下來又是不如意的發展。

    「有陣子行情反轉,那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每天盯盤,幾乎沒睡覺,終於有一天,身體撐不住,嚴重發燒,躺在床上昏睡好久,等我醒來打開計算機看行情,整個傻住。」

    「怎、怎麼了?」

    「那個黑色星期五,一天之內,美國納斯達克指數重創百分之九點七,而且已經收盤了,我完全來不及拋出手上持有的部位。」

    「那怎麼辦?」光聽他說,她都快急死了。

    「我發呆了好久,還以為自己頭腦不清在作夢,後來打電話給我的交易員,他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問我禮拜一打算怎麼辦?如果不拋倉的話,就要追加保證金。那時候我手上還有一堆選擇權賣權,如果指數跌破三千點,就被迫達到履約價格,損失將超過百萬美元。」

    「那豈不等於把原先投入的都賠光了?」

    「是不至於賠光,因為我之前賺了不少,但我面臨一個兩難問題,到底禮拜一時要一開盤就拋倉,至少保住我原有的資金,還是賭賭看,賭股市反彈,回到我原先預設的價位?」關雅人舉杯,將杯中物一飲而盡。「那個週末,我在發燒昏睡中,不停作惡夢,夢見我又一無所有了,又回到街頭,跟流浪狗搶東西吃——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原來人最恐懼的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從有到無,把好不容易咬進嘴裡的東西又吐回去。」

    她聽他敘述,感受到當時的驚心動魄,似乎能理解他的苦,那是人性的試煉,是煉獄之火的折磨。他想必被燒得遍體鱗傷。

    「禮拜一開盤,股市繼續往下探,我終於決定拋倉,沒想到當天下午,指數又爬回幾百點,如果我不殺出,就能把之前所有的虧損彌補回來。」

    她啞然無語。

    他轉向她,墨眸在夜色下閃著詭譎的光。「從那之後,我便清楚一件事,人是鬥不過命運的。我以為自己很堅強,以為自己比我之前那些同事經歷過更多大風大浪,吃過更多苦,我的神經應該比誰都強韌,但不是的,其實我比誰都膽小,比誰都還怕失去,我沒有勇氣再度從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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