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唐絹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撿起棉衣,看著還冒著火星的熱炭盆,有點愣愣的。她再望著半合著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開的,怎麼會……
她起身推開窗子,眺望剛從夜晚中甦醒的穰原市街,她看到多處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煙,讓這染上冬季深灰色澤的市街輪廓,有了一絲踏實的溫暖。
這讓她想起生活的真實與樸素。
她真的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可以讓她忘記許多不愉快,忽略許多細微末節的情緒,使自己少了鑽牛角尖的尖銳。
或許她可以住進這裡?
此時有人敲門輕喊:「夫人?您醒了嗎?」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請她進來。
「夫人,主人請您下樓用瞎了。」婢女說。
汝音含糊地應了一聲,問:「妳昨晚有來這兒嗎?」
婢女搖頭。
汝音狐疑。那這棉衣和這炭盆,又是誰備的?
「那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又問。
「主人說的。」婢女答。
「……是嗎?」汝音折迭著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麼?怎麼可能?她怎會把這層細心聯想到那個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別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當,來到花廳用餐。
本來她還為昨天的事感到尷尬,她就這樣哭著離開,不知會留給裕子夫什麼印象,她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他?
不過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著一張難以親近的臉,看著雜報、吸著藥煙,連一聲早也不給,汝音便不多想,也端著冷淡的表情,安靜地入座,拿起一塊抹了腐乳的煎餅,默默地吃著。
吃了一會兒,裕子夫放下雜報,看著汝音說:「什麼時候上朝工作?」
汝音低頭撥著菜,不看他。「白露月一日。」
「那天開始,我們一起上朝。」
汝音一震。「不必如此,我跟你說過原因了,我不習慣與人共乘。」
「有這個必要。」裕子夫的聲音很堅持。
汝音重重地放下筷子,抬頭瞪著裕子夫。「你們還是不放心我嗎?還擔心我又去做什麼讓你們丟臉的蠢事嗎?是我哥哥和父親要你這樣看牢我嗎?如果是,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我絕對不會再做這些蠢事了,一切以孩子為先,這樣可以了嗎?」
裕子夫抽了一口煙,閉著眼揉了揉眉。
這揉眼的動作、閉眼的表情,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了點情緒——是一種有些被傷到、痛苦的情緒。
汝音心想,這一定是錯覺,這對她沒感情的男人怎麼會為她的話而痛苦?
但她好像錯了。
「妳就那麼……」裕子夫悶悶地問她。「厭惡和我待在一起?」
汝音呆住,這話來得突然,她從沒想過他會說這種話。
她一時找不到話掩飾,只是有些發慌。「不、不是厭惡,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關著,我想到外頭走走而已。我不希望被你們像監禁犯人一樣關著我。」
「監禁犯人。」他敲了敲煙灰。「妳是這麼想的?」
「不然你是出於關心,才這麼做的嗎?」汝音對他質疑的口氣很不滿。
「如果我說是,妳相信嗎?」裕子夫馬上回話,青色的眸子緊盯著她。
汝音說不出話來。她丈夫變得不太對勁。他關心她?怎麼可能?
汝音強迫自己忽略他的轉變,她直接切入正題。「你可以請方總管算時間,我一定會在下朝後的半個時辰內回到家,絕不逗留。我可以答應你謹守這個規則,以後你有什麼要求,我也會盡力配合,做一個稱職的清穆侯夫人……但,但請你真的不要,不要剝奪我喜歡的一切,好嗎?」說到最後,近乎哀求。
兩人凝視了一陣。最後,裕子夫讓步了。
「好,我答應妳。」他說:「雖然妳父親不希望如此,但我會替妳擋著。」
「謝謝你,子夫。」她的謝謝,第一次說得這麼真心。
上朝的時間快到了,裕子夫整理了一下,臨走前又說:「冬天方樓那兒很冷,不要常待在那兒。今晚回房睡吧。」
汝音一怔,趕緊說:「不,以後我都會在那兒。」
裕子夫回頭打量汝音一會兒。那眼神彷彿在問她:為何要一直推拒他?
看著這眼神,汝音感到心虛。
但轉念一想,或許這只是一個慣於掌握一切的男人,在遇到了挫折後所引起的忿忿不平罷了。只要她不反抗他,她對他的好惡感受就一概與他無關。他只是不喜歡她違抗他的命令,僅此而已。
所以她說得更理直氣壯。「我喜歡那兒很幽靜,很適合安胎。我會把那兒重新佈置,弄得溫暖一些,絕對不會讓自己病著,而去傷到孩子。」她很強調孩子這個詞,讓他明白她還記得這個本分。
她看見他歎了一口氣,然後面無表情地說:「如果離我這麼遠,可以讓妳感到寬心的話,那妳就這麼做吧!我沒有意見。」
說完,他便出們了。
汝音不知道為何心裡有這個念頭。她好像感覺到他在生氣……非常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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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趁著假期和婢女們將那方樓打掃乾淨。
總管老方本不要她插手,可汝音很堅持。「這是我要住的地方,就該由我自己整理。今天是因我能力不足才請你們幫忙,你不可以將我支開的,老方。」
老方與婢女們聽到這種說法都覺得受寵若驚,無形中做起事來也就更來勁。
她將可以眺望到穰原全景的房,隔成了一間繡房,靠窗處放置一架形似長案的繃子,這是專繡大幅繡品用的繡桌。
平時獨處時,她便是坐在這裡,將穰原市街的輪廓一針一線地繡在這片布上,像拿著畫筆一樣,每一個線條都相當精準自如。
這些類似輿圖的線條,全被收束在葉子的外廓中,看起來又像葉子裡豐厚的葉脈。
這似輿圖又似畫品的藝術品,讓她繡著繡著便忘了先前發生的許多不愉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妻子與母親,忘了自己肚裡還有一個生命牽絆著她,在這裡她只知道要一直繡一直繡,將自己的感情全繡進這個她生活二十幾年的城市裡。
她想,如果女人的身體必須一生都囚禁在家庭裡,那麼至少心靈上必須要有個寄托。這個寄托或許不特別,也無法為這個世間帶來什麼改變,然而卻可以使她為了生命勇往直前,那麼這一切便都值得了。
她不會再自怨自艾這段婚姻,她會做好清穆侯夫人,也會做好她自己。
她專注的神情,堅定地透著這個意念。
某天,汝音在繡房待了整天,繡得手和眼都酸了才下樓,想請老方替她準備一下晚餐。
走到一半,她停住腳步。她猶豫著要不要回頭,躲回樓上。
畢竟她搬到這兒十幾天了,裕子夫從沒來看過她,他們就像是陌生的鄰居般,不見面竟是稀鬆平常的事。
可現在他怎麼會出現在樓梯下?
這座方樓的樓梯正對著側門,她在樓梯柱旁,請婢女架了一隻高爐,爐上不論何時都會溫著冒著熱煙的陶壺。
在這冬日的陰霾裡,像山嵐一樣的白煙,像星子一樣明明滅滅的火星,可以使這棟寂寥晦暗的方樓,添上一些溫暖如家的人氣。
她不懂裕子夫為何要盯著這高爐、看著那冒騰的煙氣那麼久?
她悄悄地轉身,想回到樓上。
她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可腳下木板的咿呀聲,卻透露她的存在。讓她不由得閉上眼,倒抽一口氣。
她感覺到那股視線已經轉移,並將她逃離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尷尬地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樓下的人也沒開口叫喚她,就這麼一直看著她,似乎在等她回頭。
最後汝音轉回身,低著頭下樓。
她的餘光偷覷著樓下,果然那雙青色的眸子就這麼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想絞下手撫平緊張,但這動作實在是很不大方,便僵愣地擺放在樓梯的扶手上。她又想堆起笑,卻覺得違心的強笑很醜,最後乾脆平板著臉淡聲說道:「你,你怎麼來了?」
說出口後,她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愚蠢。這是他的宅邸,他不能來嗎?而且這樣的問話,好像顯得自己是期盼的,期盼著他說:來看妳的……
「妳住這兒,還好嗎?」裕子夫談淡地問。
汝音嗯了一聲。
「吃飯呢?」他又問。「有好好吃?」
「有,即使我忘了,老方也會替我記得。」汝音說:「老方很照顧我。」
「那就好。」他輕輕地說。
汝音瞧了他幾眼。她想如果這旬話可以配上一點微笑,她或許會以為,裕子夫是關心她的,對她過得好而感到寬心。
很可惜,他從來不笑。
他又看著這高爐和陶壺一會兒。
汝音問:「怎麼了嗎?」
「這裡。」裕子夫問:「為何會擺這個?」
汝音以為這是質問,吞吞吐吐地回道:「呃……我不知道,這兒不能擺東西,一會兒我就請人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