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文 / 單煒晴
「回皇上,忠武將軍只是一時——」見皇帝開口垂詢,馮京蓮直覺想替他挽回說出的話。
「皇上。」雍震日終於抬起頭,桀驁不遜的目光直視著當今天子,並打斷了馮京蓮的話。「微臣當初會投身沙場,最主要的,還是身為項天立地的男子漢,想要測試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卻對家鄉的妻子說是為了保護她。」
「當然這話並非謊言,只是在那時的微臣心底,兩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驅使微臣向前的動力較大。微臣不後悔投身沙場,卻後悔欺騙了自己的心,也欺騙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鄉去見妻子?那麼朕可以讓你暫時告假,並不需要撤你勳職。」
皇帝的話一說完,大殿隨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難熬的寂靜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頭,任由無聲蔓延,好半晌才抬起頭,意有所指的回答:「啟稟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經不在了。」
那是馮京蓮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她終於瞭解心碎的感覺。
☆☆☆☆☆☆☆☆☆☆☆☆☆☆☆☆☆☆☆☆☆☆
仲孫襲在大明宮外擋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裡?」他還不知道早朝發生的事,但見雍震日解開章服的束縛,率先步出大明宮的模樣,他未經思考就擋下他,問。
「我不會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繞過他。
仲孫襲再度擋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發生了。」她不是刻意變成現在的模樣,但是許許多多的事促成了現在的她。
「那麼我也不想要這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不自然結果。」雍震日停下來,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責她,她會這麼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只是在做法上……」這話說起來連仲孫襲都覺得虛弱。
他也時常懷疑她根本不記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護我們毋須對無關緊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開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孫襲無言了。
見他浮現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惱地爬了爬短髮,「其實我根本沒資格苛責她!當初我雖然說想保護村子,保護我們住的地方,但其實我心裡很明白,是血液裡身為武人的驕傲急需一個地方宣洩,偏偏當時我又捨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闖天下回來後,她已經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婦,才急著把她給訂下來。」
「真要說的話,全部的錯都在我,現在,我只求這麼做能給她一點當頭棒喝,讓她不要繼續錯下去。」
他根本沒資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點迷失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難怪師父一再要他們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們卻在見識到世界的廣大後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記最初的信念是什麼。
如今,在見到她犯下的錯,他頓時驚醒,只盼她能早日回頭。
仲孫襲聽出他話裡的自責,張了張嘴,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徐徐地歎了口氣。
「小京說過,如果早知道你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意思是要上戰場的話,她說什麼也不想聽到這句話;如果早知道你們要離開的話,當初就算難過到死,她也絕不昏倒,絕不暴露女兒身的秘密。」
「其實她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樂平安,永遠在一起罷了。」
仲孫襲的話令雍震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瞭解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慾薰心的慾望裡的,其實是最單純的冀望。
他一路看著馮京蓮走過來,所以非常清楚,才會在她迷失了方向後,仍繼續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應該知道,繼續待在這種環境裡,將來她也會是宮廷鬥爭下的犧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樣。」雍震日能夠理解,卻無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給他帶來陰影。
他恨透了將來有一天,可能是由他來執行她的行刑!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說中了仲孫襲同樣擔心的事,「我知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只會讓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給她繼續錯下去的理由和借口。」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已經不會聽他的話……不,應該說她從來也不會聽他的話,現在他只能賭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繼續執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來……至少在她身邊慢慢的感化她。」仲孫襲忙不迭地懇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話,深刻得教他無顏反駁——
「你跟在她身邊這麼久了,有用嗎?」
不,他或許不行,但雍震日應該可以。仲孫襲正想這麼說時,雍震日先行開口了。
「告訴她,我會等她,在鳳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寧願放棄我,也要繼續顛覆朝堂的話……」頓了頓,他揚起艱澀的苦笑,「以後,她就交給你了。」
那是仲孫襲最後聽到的話。
也是這句話,讓他下了改變一生的重大決定。
李唐·開元二年臘月
馮京蓮位於長安最隱密安全的別業裡,一片死寂,氣氛凝滯。
臉色鐵青,她一手握著上好的瓷杯,雙眼直瞪著前方,雖然沒有開口,但無庸置疑充滿了怒氣。
七月時,玄宗為糾正奢華的風氣罷兩京織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朝堂動盪不安,人人自危。
當時她並不擔心,即使被抓的名單裡有部分人物和她有關係,但依她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的經驗,多得是脫身的方法,再者,她總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辦貪官污吏的皇上,應該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但是她搞不懂這次大動作的圍捕官員,然後又只是懲罰他們繳回賄銀,再把他們放走的目的為何,所以特別小心。
幾個與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員,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軍器堅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審的消息出來前,便已經紛紛要她小心謹慎,他們亦是自身難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動向,直到打聽出夜審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消息後,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區區一個八品官,卻獨獨夜審他的事,讓馮京蓮做出一個決定——派水禺趕在夜審之前殺了他。
此刻,她正等著水禺回來覆命。
「還是應該殺了他們。」馮京蓮喃喃低語。
仲孫襲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指雷觀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遷怒。」他冷靜地提出意見。
勸說的話,在雍震日離開後,成了禁語,只要一說,馮京蓮就會立刻發脾氣亂摔東西,情緒瀕近發狂的邊緣;於是仲孫襲學會改變說話的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經過冷靜的分析。
「若是遷怒,我早就殺了他們,豈會等到現在?還不是為了控制雷觀月的嘴。」馮京蓮一臉殘酷的殺意,「但我還是擔心他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妻子,也許應該……」
「他們還不是夫妻。」仲孫襲握緊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話。
任何過於情緒性的話語,自那之後,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會認定是他不冷靜的判斷,不予理會。
「但你說那女人懷有他的孩子!」她激動的吼著。
仲孫襲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這麼告訴我的,可依據我的觀察,他們確實沒有成親。」
聽完他的解釋,馮京蓮定下心來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牽扯進來,才故意不成親的,不過還是很難斷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總之,解決掉雷觀月以後,要水禺連那女人——」
「她肚子裡還有個孩子!」仲孫襲終於隱忍不住,爆發出來。
相較於他的不冷靜,馮京蓮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說不知者無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後再殺她好了。」
她怎會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仲孫襲無力地自問,同時也明白是因為雍震日的離開,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的道德界線,才會變得無法無天。以前她做危險的事還會瞻前顧後,現在卻是以一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憑感覺在行事。
「我不是這個意——」仲孫襲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馮京蓮見他晃了一下,不禁擰起眉心。
「仲孫,你怎麼了?」
「不,我沒……」他想舉起手安撫她,卻發現全身力氣像是被人抽走一般,連區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砰!
頎長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