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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單煒晴

    馮京蓮猶豫地看著雍玉鼎,對他的話似懂非懂。

    師父究竟是贊成這種說法還是另有想法?她實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著雍震日他們漸漸遠離的身影。

    「看看他們,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背影。」這次她很確定。

    「你不覺得他們的背影非常挺直,彷彿對未來無所畏懼嗎?」

    「無所畏懼……」她喃喃重複著,心裡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擁有心,除非離開這個塵世,否則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邊人事物帶來的感受,但是靈魂就不同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堅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靈魂。

    「做人,是要抬頭挺胸的,而他們則是連靈魂都挺得老直啊!」

    聽了雍玉鼎的話,馮京蓮沒有感到寬慰,反而更加困惑——他們的未來沒有畏懼了,那她的呢?

    第6章()

    武周·大足元年秋末

    如果會心痛,是因為靈魂不夠強韌。

    這是師父最後告訴她的話,之後她進京,為了要更快得到他們的消息,她入了宮,成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不顧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無論她寫了多少封信,卻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經受夠了。

    進到宮中後,他們的消息並沒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鄉時要來得令她滿足。她日日盼著那幾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隻字片語,聽到他們建下奇功,聽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從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遠將軍。

    每當他升一個官階,她便開心好久,如果能從仲孫襲口中聽見他們的消息,她更開心,若是拿到他親筆寫的信,更是樂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趁著空閒的時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搶走般小心翼翼的。

    宮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頸企盼下轉眼過了九個月。

    「京蓮,你今天好像非常高興。」同一房的宮女發現馮京蓮臉上過於燦爛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飽飽的那樣高興!」長時間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環境裡,馮京蓮的舉止儀態看起來已經有女人的樣,偶爾沒當差時才會恢復大剌剌直率的說話方式。

    在宮裡不能像在家裡想吃什麼或者吃多飽都行,當差時如果身上帶著食物的味道,一個弄不好可是會殺頭的,所以忌諱吃的東西也不少,魚蝦、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飽,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說來,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無論如何都要吃飽,可是她的人生目標。

    「心情好沒啥不對,但你可要當心點,今天輪你到太平公主那兒當差,近來公主為事煩心,如果你表現得太開心,可是會惹來麻煩的。」比她早進宮一個月的宮女叮嚀著。

    「我知道了,謝謝姊姊提醒。」當差的時日久了,她也知道該如何看人臉色,何時嘴甜點奉承幾句。「對了,姊姊知道定遠將軍何時回京嗎?」

    「嗯……年底前吧。聽說皇上這次要封他為宣威將軍,而且要親自召見他。」那名宮女用食指點著唇,回想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消息。

    「嗯、嗯。」馮京蓮應了兩聲,看起來更加歡喜。

    她正是為了這件事高興的,如今確定這不是空穴來風的消息,她簡直開心到要飛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聽出確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時候好和其他姊姊調班,她非見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馮京蓮和同房的宮女在中途分開,獨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寢宮。

    每年太平公主都會有一段時間進宮陪伴她的母親,也就是當今聖上武帝。雖然她擁有自己的家僕,但武帝極為疼寵這個小女兒,派了不少宮女到太平公主的寢宮去服侍她。

    馮京蓮的工作基本上是灑掃之類的雜事,替公主換穿衣裳的事則由帶進宮中的家僕負責,她可說是不會和公主面對面說上話。

    在太平公主醒來前,已經把打掃工作都做完的馮京蓮機伶地替那些仗著有公主當靠山,氣焰十分囂張的家僕們準備好讓公主梳洗的熱水後,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陣瓷器落地的碎裂聲傳了出來,伴隨著女子的命令話語,令馮京蓮縮了縮脖子。

    人家說伴君如伴虎,對她而言,只要權位夠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門被打開,一個面上猶帶淚的宮女走了出來,指著馮京蓮說,「公主要你進去。」

    馮京蓮一聽,心臟差點停止。

    她是學了不少與上位者應對的方式,但是與心情差的權力者應對從來不在計畫中啊!啊……是說這種事要怎麼計畫呢?誰教她只是個小小宮女,人家怎麼說,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公主,千歲。」馮京蓮小心的福了個身,深怕自己有哪裡失儀了。

    「抬起頭來。」太平公主的聲音並沒有在外面聽見時的嚴厲。

    馮京蓮思考著該把頭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後決定身軀站直,頭還是低著。

    「我是叫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

    也許是她的錯覺,可是公主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隨和的。

    即使心裡這麼忖度著,但馮京蓮沒忘記這些上位者個個都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於是想要抬起頭,但是抬到一半又覺得挺直身軀又抬頭直視公主的動作太不敬,便維持頭抬到一半的姿勢彎下腰,再抬頭。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聲來,似乎對她詭異的動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麼?」

    「呃……那個……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頭。」太過緊張,她差點說錯話。

    「你是新來的吧?」

    對方是公主,順著她的話比較安全,馮京蓮立刻回道:「啟稟公主,是的。」

    「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會怎麼做?」太平公主只手撐著下顎,狀甚嬌貴的問。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請問公主一件事嗎?」

    「准。」太平公主懶洋洋地應允。

    「那個重要的人,是指無論在做什麼事都會惦記著他,無論想起什麼關於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會會心一笑的那種人?」

    在她心裡一直有那麼一個人。在分開後,更覺得對他的感情澎湃難當,如果是他的話……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麼,奴婢會追殺那人到天涯海角。」馮京蓮垂下頭,語氣非常恭敬地說出可能會惹來殺身之禍的話。

    說來,她還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一提到這種以雍震日為假設對象的事,也許是太過擔憂在戰場上的他,她幾乎無法克制語氣裡的騰騰殺氣。

    他絕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幾聲低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蓮。」馮京蓮這才回神,想到剛剛的出言不遜,大概夠她死八百次了。

    「京蓮啊,真是個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隨意敷衍,後面這句才是重點,「從今天起,由你來替我更衣。」

    「是。」硬著頭皮領命,馮京蓮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擔心才好。

    直覺告訴她,越和權力中心親近的下場通常不太好,問題是她的身份根本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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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場即煉獄。

    這句話要等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會有最深切的體會。

    剛開始,他們每天面對突厥大軍,沒有一刻能夠鬆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場勝利時,卻沒有人感到高興。

    ——死了很多人,其中還有不少是他帶出來的兄弟。

    雖然大家都是自願上戰場,為想要保護的東西挺身而戰,為自己的靈魂挺身奮戰的,但在隨時都有生命逝去的戰場,他們連最後一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甚至連弟兄們的屍體都找不回來。

    夜裡,讀著歷經千辛萬苦輾轉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離信上的日期,都已經過了大半年了,感覺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們卻已經早一步進入寒冬。

    當她說著希望能盡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該如何告訴她?

    這裡失去的每一條生命,每一張他們曾經熟識的臉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

    每天都在為生命而戰鬥,刀鋒沒入人肉的鈍重感,越來越少的笑容,當他每擊退一次敵軍,就會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屍體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頭會不小心看見那些從小到大的「家人」。

    因為無法將這些告訴她,雍震日選擇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著。

    「將軍,您又在思念家鄉的妻子了嗎?」藍桂來到他身後,發現他手上拿著信紙,故意取笑他。

    只不過他的聲音不像以前那般輕佻浮躁,娃娃臉上的表情有著屬於成熟男人的剛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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