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雷恩那
「秀爺,等會兒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幾盤熱食,您——」
游巖秀身形驀地一頓,不走了,德叔和小范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看著他。
「秀爺……您想到什麼了嗎?」小范問。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飛霞樓』她們不知鍾翠蹤跡,怎可能不知?怎會不知?」他嘴裡喃著,依舊面無表情。小范適才回報的事,他到現在才想出結論。
陡地,他車轉回身,往大門方向急步。
「秀爺、秀爺!太陽都下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呀?都好多天沒見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來吃一頓,有啥事等吃飽了再辦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游家大爺這等模樣。說他得了失心瘋,又似不是,說他與尋常時候一般,眉目間卻時不時透出讓人發毛的神氣。
「小范,跟上。帶我找你二爺去。」說著,游巖秀人已到門口。
他的馬被牽回馬廄了,正欲揚聲命人備馬,這一方,小范受德叔所托,只得硬著頭皮趕上前來勸阻。
「秀爺,您先別走,二爺那邊再等等吧,很快會有消息的。再說您這麼一走,咱們行裡許多事找誰發落?好不容易擺脫『捻花堂』糾纏,生意重新接續上,您這一走,不又得亂了嗎?」小范嚷嚷著,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巖秀肩頭。
接下來的事,游大爺全憑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范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對方。
小范這護衛可不是當假的,幾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點撥過他,只不過他平時怯於主爺的威勢,才會乖乖遭「欺凌」,如今情況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讓。
游巖秀反制失敗,倏地再來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兩眉甚至動也未動,過了幾招後,忽然,小范粗壯臂膀纏得更近,從他身後勾住他的頸項。
「秀爺,您冷靜些啊!咦……呃……啊啊啊!秀爺啊!」
游巖秀眼前一黑,意識盡滅。
昏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離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離家好遠了呀……
昏夢中,她乘著小舟飄蕩在黑川上,無櫓無槳,沒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異氣味一直糾纏,避不開,揮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氣味,拿開、拿開!
她得醒著,好好醒著,她要回家,家裡有她最最牽掛的人兒,她的孩子,還有那個孩子氣的爺……她要回去他們爺兒倆身邊啊……
「不要了……拿開,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為自己在大聲呼救,實則氣若游絲,眼皮沉重,她費勁兒地想睜開眼,模糊瞥見又有東西置於她鼻下,要她嗅聞。
「我這是在幫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你嫁的那位爺模樣肖似她,又俊又美,將來你到我這年歲,老了、丑了,你那位爺容貌卻能十年不變,他還會喜愛你嗎?」歎息。「這幾天騎馬乘船、乘船騎馬,你再忍忍,咱們再乘一日船,就進自家的地界,屆時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們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不一樣!
就算將來她顧禾良老了、丑了,也還能疼著她的爺,只盼夫妻情緣長長久久,倘若往後真會生變.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糾纏於心三十年。但,無論如何啊,她和秀爺的緣分不該斷在此時,不能以這種方式了斷。
「拿開……」她雙手胡揮,聽到小瓶摔碎的聲響,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著身子,她喘著氣朝烏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開那厚厚的簾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連你也嫌棄我嗎?」嗓音變冷,壓制的力道變大。
禾良動彈不得,又要暈了,忽地,天光噴進,那幕厚簾子被高高掀開。
「翠姨,可找著你了!唉,你這麼蠻幹,是想害我頭更疼嗎?」
有人來了?誰?是誰?是來救她的嗎?還是……還是……
禾良眨著眼,拚命要看清楚來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聲音頗為清亮,面龐朦朧,隱約知道是名年輕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張唇想喊,偏不能成聲,眼淚流了出來。
「瞧,翠姨把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們『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為難?之前放手任你玩,拿著『捻香堂』作賠,賠了那麼一大筆,樓中姊妹可沒誰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錢都是翠姨這些年賺回來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帶走,唉,頭痛頭痛,我花三想護短,都不知該怎麼護?」
「三……三姑娘……嗚嗚嗚……」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們『飛霞樓』的獨門薰香可不是讓你這麼胡使的。」聲音聽起來真的相當頭疼似的。
禾良感覺壓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見了,她吐出口氣,流著淚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間,她聽到鍾翠放聲大哭,那哭聲彷彿有無限委屈,又彷彿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內心那股強撐的力量終於崩坍,不能自持。
她還聽到那個自稱「花三」的姑娘長長歎氣,道——
「翠姨,你病了,我帶你回家養病吧。」
「她的病,能好嗎?」
說是以毒攻毒也不為過,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異迷香的,也只有「飛霞樓」的獨門薰香。昏沉間,禾良又被迫嗅聞了某種香氣,這次的氣味不一樣,她心緒漸漸靜下,」思緒亦緩緩靜下,她真睡了,是這幾天以來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錯亂,就只是睡著,在溫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來時,人已離開原來那艘簡陋的烏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卻是在一艘有著兩層樓的中型船舫裡。
身邊有人,同樣背著光俯視她,那姿態和輪廓與她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是那個「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潤潤唇,略啞又問:「她的病,能好嗎?」
花三像是這時才聽明白她的話,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頭,一病病了數十年,她好不容易才決定幹這一次,拿游家醫心病,結果唔……不太理想,好像還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帶她回家,再另覓其他良方。」她話中雖有感慨,但語氣帶笑,似覺鍾翠這種「拿游家醫心病」的行徑沒什麼不好,效果雖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擾得江北行市大亂、糧作雜貨價格大波動也都無所謂。
……好不負責任!
花三該是瞧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揉揉鼻子,那神態竟有些賴皮,彷彿在說「是啊……我就護短!如何?」不禁讓她想起家裡的那位大老爺。
禾良幽幽歎了一聲。「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這幾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讓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鬧到不可收拾了。」略頓,她神色稍正,繼而又道:「至於咱們家翠姨帶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後少夫人若遇上什麼事,用得上花三的話,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櫃上說一聲,他們會找到我的。咱們『飛霞樓』的生意也許沒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還是有幾分名氣,少夫人想要什麼、想如何索償,儘管說,花三會盡力辦到。」
或者,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著。
至於索償……唉,現下的她,什麼都不願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爺身邊。
游巖秀被抬回「淵霞院」寢房後,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請大夫過府,被他喊住,他又沒病,看什麼大夫?
這「淵霞院」內,他向來不愛府中僕婢待在這兒伺候,安安靜靜的最好,此時方醒,他又把德叔、小范等一干人全「請」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穩了,但腦中思緒依舊沉沉粘粘。
他望著榻頂,靜靜望著,忘記自個兒有無眨眼,也忘記發呆發了多久,直到夕照盡退,房中整個暗下,他才懶懶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沒來幫他點燈。
他起身,下意識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點燃油燈,房中漫開微光,他彷彿覺得不夠亮,又把矮櫃燭台上的兩根蠟燭都點燃,燭光映著他的俊臉,在他晦暗瞳底跳躍。他把燭台移到桌上,拉來一張椅凳坐下,望著桌面。
桌上有個裝糖的漆木盒,他沒動,因為盒裡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沒再幫他補糖進去。
桌上還有一盤果子,禾良沒來削給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動手。
於是乎,他動手了,拿了一顆鴨梨,拿起盤邊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給他吃時,會先把果皮弄下來,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頭轉啊轉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從頭連到尾,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