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雷恩那
「喂!屋裡頭的那位大哥,你說話得憑良心啊!」被批評塊頭太大的珍二爺無法接受被抹黑、造謠,驀地在屋外揚聲喊冤。
一聽到聲響,儘管是在小廳外,內房裡緊貼在一塊兒的兩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開丈夫,游巖秀倒是極快便寧定下來,緩緩放開妻子。
竄改事情真相被逮個正著,游大爺可說是無絲毫羞愧之心。要他說話憑良心,那還得確認那顆「良心」沒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內房、穿過小廳,坦坦然看著盤手斜倚在廊簷下的游二爺。
「我哪裡說錯了嗎?」徐聲詢問,他瞳心湛湛,然後細瞇微彎,再然後,薄唇也彎了,笑得可親也……也可怖。
此時,禾良也跟在游大爺身後走出。
站在丈夫後頭,她臉微紅地朝游石珍頷了頷首。
「嫂子……老大他、他剛才說的……」
「嗯?」游巖秀哼聲輕和,彷彿帶著鼓勵。「說啊,怎樣?」
有一瞬間,游石珍似乎瞧見游大爺的嘴角笑咧到耳後,模樣奸險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沒怎樣,老大說的都對……嫂子,是我錯,原諒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淵霞院」聽壁腳,這種事都幹得出來,說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嗎?你……唉,簡直愧對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爺大義凜然。
「對,是,我讓人心痛、愧對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驀地一喊,從「大魔」兄長的咒語中抓穩心智。
被這麼一攪,他差點忘記溜來「淵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頤園』。」黝黑面龐一整。
聞言,游巖秀五官也隨之沉定,眉峰略繃。「老太爺聽到什麼事了?」
氛圍轉凝,禾良心頭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兩步,走到丈夫身側。
游石珍見兄長沒有要迴避嫂子的意思,看來當講、不當講的事情全挑明,百無禁忌了。他濃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爺聽到什麼事,是『捻花堂」的老闆親自到訪。這位老闆乘轎而來,單槍匹馬,連個伺候的小廝或小婢也沒帶。還有……對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進『上頤園』。」
游巖秀怔了怔,杏目微瞇,他沉吟一瞬,隨即已寧定而下。
奇了,他沒去興師問罪,對方倒先找上門來。
這盤棋下至現在,他屢屢受制,全然處在被動之位,說實話,很久沒被人這樣玩過,突然來這麼一記,還真弄得他如墜五里迷霧,尋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動不了,那就以靜制動,守株特兔。
他不動,敵已動,終於等到對方出招、上門現底細了嗎?
那麼……自然是要好好會會!
在步出「淵霞院」的迴廊上,游巖秀遇上趕來通報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內大管事德叔遣來的,說是有人打江南來,持拜帖拜見,那帖子不是給「太川行」的現任主事,而是越了級,直接求見在「上頤園」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爺。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進「上頤園」,老太爺二話不說便讓德叔將來客迎進園子裡,像是來了熟識的友人,多年不見,自是急著敘舊說往事。
游巖秀踏進「上頤園」時,老太爺已在東座的石廳與客人談了好一會兒話。
他撩袍,徐步跨入廳內,後腳腳跟尚未收起,坐在臨窗環背椅上的女客已循聲望來。
女客年歲約莫五十出頭,發有銀絲,但梳得相當整潔,綰著一個樸實簡單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別著。她中等身長,臉容瘦削,額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細細紋痕,臉上雖有風霜之味,但眉目剛美,年輕時定也是個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巖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爺爺,聽說有客自遠方來嗎?」他淡淡問,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爺心緒似是頗為起伏,面色虛紅,朝著游巖秀招招手。
「大巖,過來見見小翠……見見這位鍾老闆。」
老太爺遲疑了一下,像一時間還沒習慣該如何稱呼對方。游巖秀慢條斯理走近,鍾老闆並未依禮起身,仍沉靜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鍾老闆,幸會。」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變應萬變。
「『太川行』的秀爺,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爺道:「大巖,小翠……鍾老闆她許久以前也住在咱們這兒,只是後來出了些事,鍾老闆便離開了……」
「老爺您——」鍾老闆略頓,忽爾一笑。「不,現在該尊稱您一聲『老太爺』嘍!老太爺也別喊我『鍾老闆』還是叫『小翠』吧,我鍾翠十二歲就被賣進游家當小丫環,一當當了十個年頭,您喊我一聲老闆,小翠還真有幾分承受不住。」
「鍾老闆既是被買進來當丫環,當時能夠離去,是因存夠錢、贖回了自己的身契嗎?」游巖秀問道,在她對面的椅上落坐。
「大巖,這件事——」
鍾翠轉頭面向他,聲量微放,壓過老太爺的聲音,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若要簡單說,那也行。我當時投河自盡,人一死,自然就離開游府了。」
游巖秀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再鬆開,他頸後微寒,雖仍未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清楚感受到隱在平靜表象下的緊繃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讓別人感到緊繃、不自在,現下倒有點不一樣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鍾老闆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沒死,而且還特意回來驚嚇我家老太爺。」欺負他游巖秀,事情勉勉強強還尋得到轉圜餘地,然,欺負了他游大爺身旁的人,那就沒什麼好談,非戰不可!
鍾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間表情似有變化。
游巖秀袖中大掌狀若無聊地摩挲膝頭,沉吟著,忽又道:「鍾老闆,我想起一事,您當年投河未死,按理該回到游家繼續待著,你這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是詐欺了主子,你說這事如何辦才好?」
石廳裡好靜,坐在堂上的老太爺微喘著氣,來回看著兩個晚輩。
鍾翠抿唇不語,細眉沉了沉,等著出題的人給答案。
「嗯……原來鍾老闆沒想過這事嗎?」
此時,游巖秀俊臉迎向天光灑進的方向,又瞥向她,彷彿挺費思量的。
「契約未解,咱們可以請官府抓逃跑的婢子,這是一個方法。還有另一個法子,閣下可以親自贖回多年前那張賣身契,只是這價錢多少,咱兩家就得好好談,畢竟鍾老闆現下發達了,身價不一般。」非從她身上狠狠剝一層厚皮下來不可!
今日踏進游府大門,說實話,鍾翠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張年輕俊龐,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雙肩輕顫,洩出唇角的笑終有幾分真誠。
「外頭的人都在傳,傳說『太川行』的秀爺除信用好、辦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且唯利是圖是秀爺本性,錙銖必較是閣下的樂趣。」她點點頭。「看來確實不假。」
「好說。」游巖秀表情謙虛得很。
「那就請秀爺開個價,將贖解的契約備好,屆時再來談吧。」語畢,她站起,朝老太爺略福了福身,別有深意道:「見老太爺身子骨仍硬朗,那當真好,小翠希望您長命百歲。」微一笑。「告辭了。」
游巖秀跟著起身,張唇欲語,出現在門外的身影卻讓他眉峰一顫,止了話。
來的是禾良。
她親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過來。
見石廳裡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腳下一頓,最後仍端著大托盤盈盈走進。
「德叔說,老太爺這兒來了貴客,只上過一輪茶,又交代別讓家裡的僕婢們靠近,所以我就備了些新茶和小點送來。」
在六隻眼睛直勾勾注目下,她舉止依舊穩穩的,幫所謂的貴客換上新茶,也替老太爺換了一杯,然後把最後一杯擱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几上。
游巖秀瞇起美目瞪人,下顎繃了繃,禾良好似沒察覺到,還朝他無辜地揚揚唇,但對於另一邊深長的注視她倒是立即感覺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語先笑,有禮地福身。鍾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這位是……」
老太爺嗓音略帶倦味,歎氣般道:「小翠,這孩子是咱家孫媳婦,『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禾良,這位是『捻花堂』鍾老闆,你們多親近親近。」
鍾翠兩眼像似無法從禾良臉上挪開,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第6章(2)
她想幹什麼?
媳婦兒是他的,想搶嗎?
游巖秀在一旁惱得兩眉都快打結,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爺這會兒真要關門放狗。
「……米鋪家的女兒嗎?」鍾翠聲音很低,幾近喃語。
「是。」禾良溫馴應話。「我爹年輕時是米鋪夥計,後來攢了些錢,就在永寧大街頂了間小鋪子賣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