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雷恩那
老太爺按例邊用飯邊問起行裡事務,游巖秀也是邊答邊吃,祖孫倆皆已習慣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環的幫忙下餵了孩子大半碗鹹粥。
一切似乎再尋常不過。
似乎啊……
禾良察覺到了,丈夫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兒個午後,他突然造訪「春栗米鋪」,瞧見灶房裡那一幕後,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迴避她的眸線,刻意不對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卻是說話說個不停。
老太爺問一事,他可以詳詳實實地答上互有關連的五、六件事。席間,老太爺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兒,閃著精光的老眼偷覷了她好幾回,讓她心頭沉甸甸,有些苦惱。
入夜,風冷,薄霜凝聚,迴廊上的燈籠輕輕搖曳。
禾良與管事德叔說了會兒家務事,也跟大廚師傅那兒敲定了明兒個的菜色,而後,她端著一盤小食,獨自走回「淵霞院」,沒讓丫環們跟著。
今夜,她把孩子暫時托給金繡和銀屏照看了。
之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丈夫跟她提過,該讓孩兒與他們夫妻倆分房睡,她心裡就是不捨。她想顧著孩子、看著孩子一寸寸成長,總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張搖籃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時再說。
回永寧後,游大爺倒是沒繼續在這一點上頭糾纏,像也知曉她捨不下,便也由著她了。這事,她可真鬆了好大口氣,心裡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真對什麼卯上勁兒,絕對是糾纏到底,而他卻肯這麼放任她寵疼孩子,她心裡當真歡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廣豐號」和咱們「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見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癢癢的,他敢碰你,我就敢碰他!
他卯上「廣豐號」。
當時挑起的事端最後雖說平息了,但「廣豐號」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華,便如長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鱗,順不得,無法安撫,僅輕輕一碰,他就火爆。
對於這一點,她也感無奈啊
徐步來到「淵霞院」的書房前,禾良輕拍了拍頰面,將被夜風拂亂的髮絲勾至耳後,她深吸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秀爺,是我。」,
過了好半晌,才聽見裡邊低低悶悶地傳出一聲話——
「進來。」
她「咿呀」一聲推開門,幽幽漫漫的燭光隨即洩出,她跨進,又輕輕合上門。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來的藍皮帳本堆得高高的,一旁還擱著烏木大算盤,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張揚地堆疊著,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貨棧的管事們定時送上的匯報。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游大爺也不抬首,彷彿忙得亂七八糟、忙得無暇去管到底是誰來到他面前。
他要當真這樣忙,今兒個午後何必溜去「春粟米鋪」?
隨即,禾良腦中一凜,知他溜去米鋪,說到底,其實是想與她和孩子在一塊兒吧?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願意落單。
心不禁軟了,她再次深吸口氣,徐徐揚笑,問:「秀爺很忙嗎?」
「很忙。」聲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嗎?」她盈盈站在桌案前,決定要「很不識相」地打擾他。
「很久啦!」
「秀爺手中那張信紙像是拿反了。」她輕聲提點。
游巖秀眉目一軒,俊臉隨即紅了,不禁惱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誰啊?
他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更不饒人的游大爺,就算露馬腳,也得打死不承認!
禾良也不言語,只沉靜立著,讓燭光下的淺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帳冊和書信上。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
游巖秀揚眉瞪人。「你怎麼還不回房?曜兒呢?你不去哄他嗎?」
禾良微微一笑。「曜兒今晚托給銀屏和金繡照顧了。秀爺心裡不痛快,我想跟你說說話。」她家的爺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聞言,游巖秀表情明顯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彷彿猶豫不決著,不知要不要繼續耍大爺脾氣。
耍,因為他當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這張美臉往哪裡擱?
兩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紅的嘴,語氣猶含怨氣。「有什麼話好說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順眼,今兒個還跟他約在『春粟米鋪』見面?簡直……簡直欺人太甚嘛!」
「秀爺沒說對。」禾良不想顯得急躁,暗自拉長呼息吐納,緩緩吸氣、呼氣,徐聲解釋著。「爹讓人來傳話時,只說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麥芽,沒說是『廣豐號』的貨,也沒說穆大哥會等在鋪子裡。我沒跟他相約見面,就算真約了,也不會瞞著你。」
第3章(2)
「那你見到他,就該調頭走人啊!」
游大爺開始無理取鬧,將拿反的信紙往桌上「啪」地一按,鼓著雙腮,桃唇嘟得半天高,都快可以吊三斤豬肉了。
「『春粟米鋪』是我娘家,為何我要調頭走人?」
「你不離開,那就該趕穆容華出去!」
「穆大哥怎麼說都是『春粟米鋪』的客人,開門做生意的,哪有趕客人出去的道理?」
「不趕他出去,那、那你別和他說話總行吧?」游大爺真鬧起來,實非常人所能抵擋。
他不滿又道:「『春粟米鋪』和『廣豐號』常有往來,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而你和穆家夫人感情一直挺好,前陣子人家病中安養,你三不五時過府探望,每回前去,你都會帶著自個兒親手做的白糖糕、甜脆餅、芝麻炸蹄條、椰絲糖露、奶霜杏仁餅、酥糖烙……」數到這兒,他喉結暗滾,吞了幾口口水,嘟嘟嚷嚷又說:「我也沒說不許你去。可是那個穆家大少……他、他……總之禾良別和他說話!」頭一甩。「我不要你和他說話!」頭再甩。「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禾良抿著唇瓣,一時間不知能說什麼,眉眸間輕攏苦惱。
游巖秀心吊得老高,雙眼直勾勾瞅著她。
大爺他左等右等、前等後等,等了好半晌還是沒回應,火光在妻子的雪頰上跳動,他怔怔看著,心裡很受傷,沉不住氣逼迫著。「禾良,往後你都別理穆大少,他要理你,你也別理他,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得不像話,此時帶著蠻氣,眼神又有幾分無辜,殺傷力強大。
禾良想他開心暢意,但那樣的要求著實無理,她無法辦到,不能做到的事,要她如何應承?胸口沉沉的,像被大石壓住,壓得她即便挺直背脊、用力呼息,仍覺難受。
她垂眸瞧見捧在手裡的小食,一笑,彷彿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它們。
她揚睫看他,不答反問:「秀爺吃糖嗎?這是爹今兒個要我帶回來的紫仁花生麥芽糖,我給老太爺送了些過去,也分了些給德叔和其他人,就留這一盤,很香、很好吃的,而且半點不黏牙,秀爺嘗嘗看嗎?」邊問,她邊將那盤甜滋滋的好物呈到他面前。
「拿開。我不吃穆容華的東西。」低咆,他錦袖大揮。
對游大爺而言,揮袖僅是下意識的舉動,並非故意,哪知這麼一揮,他把禾良送上的一盤糖全揮翻了,登時盤子摔落桌面,切成片的花生麥芽糖掉得是桌上有、地上也有。
游巖秀自個兒也怔住了。
罕見的愧疚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間,尤其見到妻子白著一張秀臉,翻正盤子,然後沉靜地拾回一片片糖。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自嫁他為妻,每回他發蠻氣,變得不可理喻,禾良總不厭其煩為他撿回那些被他大袖掃翻的糖子、棋粒、小奇石等物。
她一直寵著他,寵得他無法無天、寵得他得寸進尺,但他就是要她眼裡有他、心裡有他。他有病,沒有禾良會活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蠻不講理,他也不想講理,真要講理,他游巖秀就是個理!
他就是理。他用不著愧疚。
一愧疚,不就等於認了錯嗎?
他不愧疚!
他沒錯!
一盤花生麥芽糖又回到他面前,端正擺在桌上,像是任憑他處置了,看是要再次掃翻,或是要擱到長螞蟻,全由他決定。
他看著妻子收回柔荑,那張雪容一逕淡垂著,抬也未抬,那模樣教他心葉一顫,呼息困難。
「禾良,我……那個……」他究竟想說什麼?
說什麼都遲了,因為禾良半聲不吭,僅輕輕頷首,然後轉身走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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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咱倆許久未見,做哥哥的可真想死你啦!」
娃兒的小肥身被兩條精勁有力的手臂捆住,男人將粗獷臉龐擠壓過來,頰面和下顎的細小鬍髭挲得娃兒格格亂叫。
「聽說呀,你爹和你娘吵得很凶?」
醇厚的男性嗓音聽不出是憐憫、抑或幸災樂禍,感覺像突然來了興致,想找人探探事情虛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