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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文 / 杜默雨

    第8章(2)

    「你『西洋番國志』都看過了?」薛齊露出讚許的眼光,笑道:「天方在哪裡,爹也不知道,但慶兒的親生爹應該沒跑那麼遠。」

    「沒跑那麼遠,那跑哪兒去了?」瑋兒還是不滿意爹的解答。

    「爹不知道。」

    「不回來了?」慶兒也問道。

    「爹剛說了,是尚未回來。」

    「以後他會回來找我嗎?」

    「爹不知道。」

    「我跟珣兒,是同一個親爹?」

    「是的。」

    「爹你見過那個爹嗎?」

    「沒有。」

    小兄弟習慣性地對看一眼,爹這麼有學問,總是有問必答,而且還能滔滔不絕,答得比他們問的還多,可如今……竟然一問三不知。

    薛齊亦是汗流浹背,簡直是在應付比科考還艱難的考題。

    他這輩子以來,說話向來條理清晰,絕不模稜兩可,更不會說謊,可孩子尚且年幼,他除了盡量語帶保留且婉轉,又要如何將江家和那個爹的事情說得明白?況且琬玉從來不願提起這件事,萬一孩子……

    「對了,你們可別拿這事去問娘。」眼見兩兄弟又要問為什麼。他趕緊接下去道:「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跟慶兒說這事的好時機,先別問。」

    「為什麼?我懂事了呀。」

    「是懂事了。」他微笑摸摸慶兒的頭。「瑋兒慶兒,爹問你們,你們正在學詩經,有時候翻到後頭,沒有夫子解說,是不是看不懂?」

    兩兄弟猛點頭。

    「很多事情也是一樣的道理。現在看來,可能很難理解,但過了幾年,年紀大一點了,有了學問,也有了長進,再來看事情,便明白了。」

    兩兄弟越聽越迷糊,不就問那個「爹」在哪裡,怎麼變成讀書了?

    「珣兒,玨兒也還小,等過幾年了,你們都大了,娘她會再找個適當的時候,找你們一起說。」

    薛齊暗自一歎,唉,這樣可以搪塞過去了吧。

    「在那之前,你們也不能跟珣兒玨兒說,更不能跟娘說,我們才回宜城,娘她很忙碌,要照顧你們和妹妹弟弟,又要認識咱薛家一大家子的叔叔嬸嬸堂哥堂姐的,還得打理宅子裡裡外外的事情,你們都是孝順的好孩子,不要再讓娘煩心,好不好?」

    「好。」兄弟倆乖巧地應允,他們最聽爹和娘的話了。

    「瑋兒,慶兒,你們絕不能說這事。」他再次強調,語氣堅定。「這是我們男子漢之間的約定。」

    「哇。」小兄弟聽到男子漢三個字,眼睛都亮了。

    「咱爺兒擊掌為誓。」他伸出手掌。

    「來了。」慶兒立刻將他的手心疊上去,啪的一聲好響亮。

    「我也來。」瑋兒也疊上他的手。

    「好兒子。」父親的大手掌緊緊握住兩隻與他立誓的小手。

    白雲悠悠,原野遼闊,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到了那時,眼界開了,心思寬了,今天說不清的事情,再一一道來吧。

    將所有的事情忙完了,宜城已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

    過年前,薛齊心情輕鬆,帶了妻子兒女,準備好好逛上十幾年沒走過的宜城大街。

    琬玉跟孩子們一樣期待,雀躍不已,一方面得拉住興奮亂跑的孩子,一方面也得克制自己別像個小姑娘開心地跟著跑了起來。

    「好香。」薛齊走在街上,鼻子嗅了嗅。

    「是程實油坊。」琬玉遙遙望見了屋前的牌匾。「宜城百姓幾乎都是吃他家的油長大的,聽說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哎。」薛齊一歎。「我托家興帶程實油坊的好油上京城,拿去送人,卻不受青睞。」

    「那是他們不識貨。」琬玉笑道:「還有你,也是宜城的特產,脾氣忒硬,個性忒倔,人家的油是香的,你是臭的。」

    「哈哈。」被老婆調侃,薛齊倒是樂得大笑。

    油坊門口堵了一群婆婆媽媽,打完了油還不走,圍著一個素衣姑娘聊起天來,大門右邊不擋路處,一個少年公子坐在一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後頭站著入個雄壯威武的隨從,好似戲台擺開陣勢似的準備唱戲,俊美公子則是笑容可掬,悠哉游哉地搖頭扇子讓人看笑話。

    「人好多。」琬玉伸長脖子瞧了下,自忖擠不進去。「對了,沒帶油瓶出來,怎麼打油呀。」

    「就算你帶出來了,還要逛街呢,怕拎著油瓶太重。」薛齊笑道:「回頭再叫家人過來打油吧。」

    一家人繼續往前走,孩子們許久沒出來走動,一路在前頭興奮跑跳,夫妻倆倒也安心讓他們這邊瞧瞧,那邊看看,因為瑋兒會牽住玨兒,慶兒則和珣兒手拉手,看到新奇有趣的事物,便回頭喊爹娘過來看。

    「這邊有一家布莊,我正想剪塊布縫新衣。」琬玉一邊踏進布莊,一邊吩咐薛齊:「你叫孩子過來。」

    檯面上攤開了幾匹大花布,兩個買布的女客似有意見,那夥計頭一轉,往後面扯開喉嚨喊道:「長壽,長壽,你順便拿一匹印花紅綢出來,在左邊櫃子最上邊。」

    「來了。」布簾後頭傳來了高聲回應。「馬上拿出去了。」

    琬玉心頭大震,完全不願再去理解她聽到了什麼,立刻退出門外。

    「怎麼出來了?」薛齊都還來不及叫上孩子,就見她出來了。

    「這邊的花色我不喜歡。」

    「看一眼就知道?」

    「好啦,往前逛吧。」她輕推了他。

    「孩子在看畫糖。」薛齊笑指圍在畫糖小販攤子旁的孩子們,也走了過去,「去看看人家的手藝。」

    琬玉跟在他身後,趁空將在布莊裡憋住的那口驚慌吐了出來。

    抬起眼,便看到大街盡頭的一戶大宅,透過冬日略帶霧茫的陽光,依稀是昔日的宏偉大門,飛簷琉瓦……不,那不是霧氣,而是陳舊了,蒙塵了,全然是一棟死氣沉沉的荒廢宅子。

    好幾年前,她坐在喜轎裡,沿著這條大街,在喧天鑼鼓聲中給抬進了那座大宅,然後,她在其中一座院落生活了兩年,再逃了出來……

    她收回視線,按住心口,將不安的心跳用力壓了下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各自奔波定路,就是沒有人會看那宅子一眼,彷彿昔日的江家大宅早就不存在了,是生,是滅,皆不干他們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趕上丈夫和孩子,薛齊已經為孩子們買了畫糖,一個個舔得津津有味。

    她露出微笑,繼續逛街,見到對面另有一間布莊,心情又躍動起來。

    「瑋兒,帶弟弟妹妹來,娘給你們挑花色,畫糖可別拿進來喔。」

    「爹。」瑋兒立刻將畫糖遞了出去,其他三個也紛紛遞給爹。

    「爹,這大馬兒是我的糖。」小玨兒特別交代,大大的黑眼睛盯緊自己的畫糖,「你不可以吃喔。」

    「哈,爹不吃。」薛齊手中一下子就接了四支畫糖,笑道:「爹幫你們保管就是了,去,去找娘。」

    拿了四支畫糖,他一抬眼,看到對面書肆店招,只能徒呼荷荷。

    琬玉也知他不愛逛布莊,在京城逛街時,就她帶孩子們看布,看有趣的玩意兒,他則去逛書肆或畫鋪,可現今他手裡拿了四支畫糖,琬玉怕畫糖沾了新布,他也怕去翻書給沾上了,惹店主生氣呀。

    無奈何,只得站在布莊外面等候,欣賞一下宜城街景吧。

    大街攤商迤邐拉開,熱熱鬧鬧的,可越往盡頭的那間大宅越是人少車稀,往往逛街的人還走不到那兒,就折了回來。

    年少時,他常常出來逛大街,買個紙筆,吃碗點心,而越往大街盡頭的江家大宅走去,越是熱鬧,那時江老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即使人在京城為官,宜城老家的大宅仍是門庭若市,各式人物往來絡繹不絕,連帶附近商家也沾了不少光,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今,何止是門前寥落,根本是沒人願意靠近那荒廢的宅子。聽說官府沒入後,賣不出去,只得年復一年貼著封條,日子久了,門前參天的梧桐樹無人修整,粗大樹枝胡亂竄生,連鬧鬼的傳聞都出來了。

    剛才,琬玉必然是瞧見了,不知她是否因此影響了心情?可即便她有任何想法,還是藏在心底,不會讓他知道的。

    一個老伯走過去,眼角瞄到了他,又倒退兩步走回來,抬起頭,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將他從頭看到腳。

    「咦。」老伯驚喜叫道:「這不是薛家的齊哥兒嗎?」

    「鍾大伯,您老康健。」薛齊認出他來了,微笑問候。

    「哎呀,你還記得我?」鍾大伯樂得手舞足蹈,「齊哥兒……不不,喊錯了,薛大人呀,早聽說您回來了,今日才見到你。打從你考上進士後,就沒見過你了,教我好想你呀。」

    「我也十幾年沒吃上鍾大伯做的燒餅,很想念呢。」

    「你在京城當大官,我鍾老兒年紀大了,還不知有沒有福氣再見你,唉,是老太爺過去了……」鍾大伯發現自己提起傷心事,忙用力搖頭,咧嘴笑道:「我燒餅現在傳給兒子做了,來來來,攤子還在前頭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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