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蘭京
別說是選擇要念什麼科系、讀哪間大學的自由,恐怕連結不結婚、跟哪個人結婚的自由都沒有。
「赫柔在母親的庇蔭下,算是幸福的了。」
「應該吧。」婉兒姊姊笑得有些勉強。
「難道不是?」
婉兒姊姊望著桌上銀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無論哪一方,都很會用她來做自己的公關。」
長得可愛,就已經是一種優勢。乖巧討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帶著赫柔亮相,關注度與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們都沒空去注意到,這對赫柔有多傷,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戲當作是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公關伎倆。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當頭潑下來,她才漸漸明白:噢,原來那個叫作戲。
「所以她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戈寧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兒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膩在一起的機會。」
「有人會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他們都太忙,忙於各自的戰場,對赫柔的事多半用錢處理:請保母、請家教、請伴讀,以為這樣就算解決問題。」
「她就逆來順受、毫無反彈?」不可能。
「她有反彈過,但下場很慘。」
在一場婦幼慈善聯誼會中,赫柔故意不跟媽媽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態,拒演乖女兒。回到家中,媽媽既沒發火,也沒逼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後再也不會跟你一起出去」,就轉身走人。
「那時我也在場,印象很深。」回憶過往,她自己都覺得不捨。「赫柔從此被打入冷宮,因為公關場合禁不起這種變量。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還沒大到可以稱作名嬡,不大不小的尷尬年紀,很難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寵。」
加上功課差強人意,又沒什麼卓越的特長,一無可取,就隨她自由發展去也。要出國唸書?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們並不是任她自生自滅,而是尊重她的決定。」不知不覺中,婉兒姊姊又用起了公關語言:誰都是好人、誰都有苦衷、誰都不得罪。「當時我正在這個新工作的適應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慚愧。」
「怎麼說?」
「她逃不開這種疏離的親子關係,就想辦法自己在其中找樂趣,想辦法適應,想辦法去大而化之,想辦法尋找新的出路。」而婉兒姊姊滿腦子只想用離職來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沒有。她研究所讀到一半就落跑,打過幾次工,沒一次超過一個月,甚至還被工作單位騙錢。」幸好赫柔少根筋,對這些挫敗不太在意。「她還是得靠爸媽的錢過活,沒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飛往夢幻的島嶼。
在那裡,天是真的藍,沙是真的白,棕櫚樹真的綠,小屋真的悠閒,吊床真的舒適,鸚鵡真的艷麗,太陽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裡,沒有戲。
你願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島去嗎?
戈寧神思縹緲,想著她,想著她在戲中曾說的話。
我等你。
他事後一直想著,當他負傷臥床、與霍西雍談判時,窩在他身畔蒙頭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著的。她可能聽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瞭解到他為此背負的危險。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態不會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認大MAN手裡有貨。
他並沒有打算為此事丟掉這條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煩的是,該怎麼跟這批貨的持有人交代。
搞丟的東西可以再仿,並非賠不起;但這些東西洩漏的秘密,他承擔不起。他已經盡量把複雜的事單純化,不想嚇壞她,不料真正複雜的是他和她之間的變量。
他沒有公事私事攪和在一起、混雜處理的習慣,但他腦子裡一直有個小人兒在搗蛋。管你在忙公事還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馬上翻天覆地給你看,不知死活地隨興冒險犯難。
不先搞定她,他就無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來台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談我們倆的事。」
婉兒姊姊掩口驚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裡,完全失聯,連跟她好好商量的機會都沒有。」他很清楚,對什麼樣的人,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交涉。「赫柔一聲不響地就突然溜掉,什麼都沒交代,放我一個人莫名其妙。」
婉兒姊姊好興奮,不可置信。高戈寧這是在跟她……抱怨嗎?他也會有這麼情緒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願意,大可當面拒絕我。可是她跑走了,這是什麼意思?」他的茫然夾雜了不滿與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們倆根本不可能?」
他從頭到尾,沒有精確表明所謂「我們倆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婉兒姊姊卻已落入他設好的陷阱,以為他們倆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對赫柔……」
「我是認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豈會輸赫柔。「我之所以專程跑這趟,就是要做最後的確認。如果還是無法跟她當面談,我想……」
婉兒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緊張地揪住心口。
「或許,是該放棄的時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棄!」
他淡淡苦笑。「我連她對我到底有什麼想法都不確定。」
「赫柔對你是認真的。」婉兒姊姊儼然促使兩國停戰的和平大使。
「謝謝你的安慰。」心領了。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旁觀者清,赫柔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裡還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兒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對於那批畫引來的危險,卻毫無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見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麼不識相的人,不會死纏爛打。」
「你可能得給她一點時間。」
「或許,我和她都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冷靜想想,就會慶幸自己沒作出什麼遺憾終生的承諾。」這段關係,就告終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彷彿欲擒故縱的戀愛高手。「她才是一個識相的人,而且觀察力一流,一察覺到對方的想法,她就會立刻配合,絲毫不會讓人陷入為難。她會替人把場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會鬧得不愉快、或製造任何壓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後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時問了什麼,他反倒毫無印象,似乎是讓他很難作答的棘手問題。除非他有相當的把握,否則不會隨便響應,所以他沉默。她卻笑說——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滿足、又愜意,然後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戲?
在她演這些戲之前,他做了什麼,導致於她要如此演出?
吻,許多的吻,急切又歡欣的吻,依戀又充滿獨佔欲的吻,幾乎想把他勒斃的熱情擁吻。
然後,她問了一個問題,不特別、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問題。他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麼問,卻是頭一遭對這問題還以沉默。
因為,她真的觸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須暫且放下閘門,隔離他的靈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盡然是拒絕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當時沒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納她。
我想也是。
他中槍前所目擊的景象,震撼不亞於穿透他膀臂的那顆子彈。他看見,中古世紀沒落的小村莊,有靜謐的陽光,有風的拂掠與草的氣息,有窩在石板路上曬太陽的貓,蜷成一團,歇在路旁。不,那不是貓,而是她。她蜷縮著,埋頭在自己的膝上,一動也不動,看不見她的臉。
一張無力戴上面具的臉。
他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別再離開他,中了一槍之後卻又懊惱起她的死忠不離。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親近、還是要她疏離。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異常煩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兒姊姊不知喚了他第幾聲後,才愕然回神。他詫異於自己居然在這種場合分心,婉兒姊姊卻回以充滿諒解的一笑,彷彿心照不宣。
「我帶你去見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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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文教區的一叢叢老公寓,家家戶戶外掛著各款鐵窗,偶爾幾戶養著幾個盆栽;這家樓下兼營家庭理髮,那家高掛鋼琴教學的小燈箱,巷口小貨車廣播著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外婆推著小阿孫,外傭推著老阿公,閒閒出來晃。
中產階級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態,平淡也平靜,各自養著還有一、二十年的房貸,等著退休金,守著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麵包店、自助餐店、火鍋店、滷味攤及鹹酥雞和泡沫紅茶店。